定远侯的目光幕天席地地扑了过来:“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许惊蛰只把手指捏的发白,忽地跪了下去,“砰”的一声,头已经磕得鲜血长流:“义父,你放过他,我求你放过他吧。”
定远侯咬着牙问:“他是谁?”
“他是我兄弟。”许惊蛰说得很决绝,没有一丝迟疑。
“我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的儿子。”字字句句皆是从定远侯齿间迸出来的,显然愤怒至极。
“你儿子不是他杀的。”
“那是谁杀的。”
是我,那一剑是我出的。若是你可以放过他,我愿意给你儿子偿命。”许惊蛰说的淡淡定定,分毫看不出喜怒,可是眼中的死志已是表露无遗。
“为什么要杀宏远。为什么?”定远侯终于维持不住冷静,咆哮起来。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儿子的生死都可以漠视,那他怎么配当一个父亲。
“我是个杀手,受人钱财而已。”
“雇主是谁?””“咔咔”几声定远侯手中握着的桌角开始变形了。
“我不知道。”许惊蛰抬起头:“杀了我吧,我只求你不要为难小高。”
定远侯怒气勃发,不自觉已是将那个桌角捏得粉碎,“你若再说一句,信不信我立刻下令将他杀了。”说罢已是踱步而去。
许惊蛰袖袍中的双手捏得更紧了。
这天的傍晚,天边流云变幻,天穹犹如血染,连绵的火烧云遮天蔽日,盘亘在紫禁城上方,留恋不去。斜阳半倚青山,半轮黯淡的月牙在其中载沉载浮。
似乎预示到什么,一点肃杀在天地间慢慢孕育。
不知为何,这天的黑夜似乎来得特别慢,时间好像凝滞起来。
这三日许惊蛰度日如年,梦里也皆是小高凄惨的身影。是自己害了他,就是死,我也要把他救出来。他下定了决心,步伐前所未有的坚定。
天牢里的小高似有所感,目光透过铁窗望向天际。“不论你信不信,三天之内我肯定会救你出去。”言犹在耳,温暖的同时也带着说不清的恐惧。“大哥,千万别来啊。”
天色渐沉,一道雪白的剑光带着空气低低的呜咽一路杀进天牢。
牢头吓得趴在地上直打哆嗦,光怪陆离的火光之中,一袭青衫带着一身肃杀,提剑缓步而来,长剑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流着,彷佛滴在他的心口。
“大…大人”他犹如置身万里冰原,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得模糊,倒似是冷得牙齿打架,从而发出的杂音一般。
许惊蛰目光跃过他,落到小高身上,只见小高站在铁栅栏边默默地看着他。他身子比起三日前已经丰盈了许多,身上的伤口也已经结了血痂,想来这识时务的牢头没少花心思。
“你,很好。”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座冰原。他杀人的时候就会这样,冻结自己的心。
什么,牢头还未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剑柄已经打上他的后脑。牢头两眼一黑,立时昏厥。
“走。”许惊蛰从他身上取了钥匙开了牢门,拉着小高径直向外面冲去。
“大哥。”小高叫住了他,迟疑了一下,“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许惊蛰回头看他,笑了。
暮色中身后人影憧憧,地上烟尘四起,尘雾中高举着的火把犹如点点鬼火,悠悠飘荡,亦是如同暗夜明灯,显得极是显眼。地面轰鸣连奏,显然人数极多,更令人惊奇的是耳中所闻的脚步声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行进极快。
不好,难道是御林军倾巢而出。
微一愣神,那些人影已经迎了上来,若是换做以往,以两人的轻功,早就翻墙而去,可是现在小高身受重伤,根本逃不掉。
“小高,你先走。我来断后。”许惊蛰的声音不容置疑,将手中的断流剑交到他手中。
“那你用什么?”
“快走。”许惊蛰根本不给他磨蹭的时间,吼了一声。
小高也知道现在不是拖拖拉拉的时候,道了声:“宫门口见。”便转身掠去。
“好”许惊蛰应了一声,然后孑然一身迎着面前的御林军站定。飒飒秋风吹起他的衣角,隐隐有些寂寥。
震动声越演越烈,远方的军队瞬息即至,人数虽不少,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应是之前故意加重脚步惑敌之用,不知为何,许惊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心里隐隐有些不妙。
“太傅大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带头之人骑着一匹黄骠马,手持长刀,威风凛凛,竟是多日不见的卫隐。
“真是冤家路窄。”许惊蛰说话之间欺身上前,直接扭断了其中一人的脖子,夺了他的长刀。也顾不得衬不衬手,刀身斜指地面,杀气盈满,长衫鼓舞,蓄势待发。“你们可以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谈话之间,这队人在卫隐指挥之下变为一字长蛇阵将他团团围住。
小高身负重伤,四处游走,可是四处都是朱红色的院墙,辨路已是不易,可是到处都是人影、喊叫,到处都似有埋伏,此时的他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更是难辨道路。当下决定找个僻静之所暂避锋芒。
皇宫内院好像是设伏已久,可是却总是有意无意地不尽全力,给他留了一条路,唯一的一条路,却不知是死是活。
不知不觉竟是到了后宫所在,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眼前的一幕立时把他惊呆了,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太监奴婢兵士皆有。每具尸体身上伤痕纵横,鲜血流了一地,面庞扭曲,死状极惨。鲜血还自汩汩而流,显然刚死未久。
他走入其中,只见一张高牀软枕之上,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妃子,青丝散乱,容貌秀丽,倾国倾城,身上不着寸缕,玉体缩在一起,鲜红右手捂着小腹,牀单上血迹斑驳。
妃子面色发青,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却是鼻息全无,可是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带着屈辱与不甘,死不瞑目。
小高举目四顾,纵然杀了这么多人,可是见到如此惨状,脑子兀自转不过弯来,只觉得口干舌燥,脑海里似有惊雷连奏,呆呆站着,竟是忘了自身的处境。
寂静中,血腥味扑鼻而来。
一声尖锐的叫声如同刺入耳膜的利剑,骤然响起,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许大人,救命啊,有人秽乱后宫。”小高回头一看,只见一道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她衣衫破损,血迹殷殷,一边跑还一边将身上饿衣衫拉得更低,露出大片羊脂般的肌肤。
看那身形,不是婉儿却又是谁?
“许大人。”他口中念着,想到了什么,目光里渐渐燃起了火,几乎下意识地一掠而起,便要杀人灭口。谁知黑暗中竟不知从哪儿一下子钻出来十来个兵士。
小高心知事不可为,以断流剑虚应了几招,身子奋起余力急窜而出。他
小高左突右撞,被兵士们一直逼到玄武门下。
许惊蛰手执长刀,冷冷望着面前的御林军。他衣衫破损处处,血色如洇一袭青衫已是少有本色。
卫隐端坐马上,居高临下道:“太傅大人何必再做困兽之斗。还是束手就擒吧。”
许惊蛰在兵士中的三人间来回顾盼,“想不到御林军之中竟有如斯高手。”御林军虽然训练有素,但招式粗糙,在江湖高手眼中不过是一羣乌合之众,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才显威力。
可是这三人却是不同,他们呼吸极缓,出手悄无声息,显然轻功内功都已入一流高手境界。方才争斗时这三人杀伐果决,有几回许惊蛰蓄着破绽,单刀破入,可是他们竟然拉来别的兵士当挡箭牌,适时出手反是伤了许惊蛰。
他们的眼波如月下平湖,倒映着许惊蛰的身影,那不像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件死物,淡然漠然,能将一切冻结在瞳孔深处。
对于许惊蛰来说,那种将杀气沉淀的眼神再是熟悉不过,那是杀手的眼神,自己曾几何时也和他们一样,杀人如同月升日落般稀松平常,便如平日呼吸一般随意轻松。
看来天罗中的人已经混到御林军之中了,许惊蛰淡淡想着。
“啊”一声凄厉的惨嚎从玄武门传了过来,许惊蛰心下微微一惊,背微微后弓,右手倒提着长刀,如同一只蓄势的豹子一般。
要想脱身,关键便在那三个杀手身上。
“呜”一声低鸣,拖得很长,他已如一支离弦射了出去,金戈交击之声犹如雷鸣一般,两名杀手长枪交叉,才勉力抵住这股沛然之力,即便如此身子犹是倒退三步。
许惊蛰只觉虎口剧痛,胸口闷滞,一直倒退了十来步才将体内如沸的血气压了下去。
他支着长刀才勉强站住。谁知长刀一声闷响竟然碎成千万截,忽的福至心灵,他奋起平生之力一道狂飙斜斜打出,如同荒漠上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众多的兵士立时以手遮面,唯有那几个杀手不为所动,将眼睛眯成一线,目光始终锁定在许惊蛰身上,似是条毒蛇对着猎物吞吐舌信。
漫天的碎刀一时间受了牵引,汇成一道洪流,排空而至。于此同时,右边的两个杀手身子横移半尺,左边的那个猛然跃起,竟如燕子穿云而过,漫天的银光不着其片缕。
许惊蛰手一挥,银光彷佛被牵了线一般倒卷而回,相互碰撞交击,立时如同天女散花般将他们的进路瞬间封死。
许惊蛰回头便走。身后几声惨嚎响彻夜空,却是那三个杀手情急之下各抄了个兵士当做挡箭牌。
“卫隐,礼尚往来,今日厚恩日后必当百倍奉还。”尘埃落定,唯有那个无悲无喜的声音悠悠荡荡。
长风过处,卫隐浑身泛起阵阵寒意。
玄武门离那儿并不远,许惊蛰循声而去,不过片刻便已落到玄武门的城墙上。
城墙底下,小高与一队人杀得正酣。他浑身浴血,左支右绌,显然疲乏欲死,全凭骨子里一股信念才能支持到现在。
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小高满心痛楚,只想要一个解释。
他不懂人心险恶,不懂宫廷里黑暗的斗争,他的心纯净如纸,尽管这张纸颜色未必是白。他只能按着常理揣度,婉儿突如其来、兵士如期而至,一切锋芒所指皆是那个又敬又爱,视为唯一亲人的大哥。
挥洒剑招的同时他明显地感觉自己的生命在随着鲜血流逝,但他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解释,他心中犹自存着一缕希望。全凭着这缕希望他才能支撑到现在。
许惊蛰见此,提起大刀便欲跳下城墙相助,一根手指却悄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尖锐如针的真息转眼间破入背部神道穴。
不要啊,不要啊,我要救你。求求你,老天。别让小高死啊。
他强冲穴道,可是那股阴寒的真息其势不止,沿着脉络血气直把他周身的主要穴窍尽数封死方才力竭。
握刀的右手伸到半空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哐当”一声长刀落地,泪水无声落下,滴答滴答地打在刀背上。
他身子一软,几欲晕倒,,勉力圆睁着双眼,站在城头看着城墙下那个人影。
小高终于杀了最后一个人,满身是血地踏在尸体堆上,喘息着。他觉得呼出的空气炙热如火,将秋寒压了下去。
忽然耳边响起了铁甲交击的声音,小高心中一惊,抬头望去,三面城墙上燃起了火把,火光之后总露出一排一排的头盔,竟是无数兵士张弓搭箭,瞄准了自己。这些兵士悄无声息,却是整装待发,显然是埋伏已久。
当他视线落在身后那面城墙上时他如遭雷击,怔怔望着,黑压压的城头那个身影洒然而立,站得笔直,发丝与衣角在夜风中齐齐飞扬。
他看到自己了,可是没有动,只是冷冷相望。他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啊。小高惨淡一笑,他没有看到他大哥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那种悲哀的神情。
夜幕挡住了他的视线,仇恨迷了他的双眼。
三面城墙上此时已是弓如满月,引弦待发。他哪里知道许惊蛰穴道被制,若非凭着那股对自己的关切,凭着那股毅力焉能站到现在。
“此人秽乱后宫,皇上下令,当场诛杀。”一个将军单手一挥,掷地有声地命令道。
“我怕死但是更怕看着我在乎的人死,我经历过一次所以绝不想经历第二次。”言犹在耳,只是半年的时间便已物是人非,难道人心易变,为了自己的利益都可以不择手段,即便是大哥也不能免俗么。
在生命的尽头小高忽然生出愤世嫉俗之感,忘却了生死,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可这却是用他的生命换来的。
恐惧、绝望、愤恨、悲伤、后悔种种情绪纷沓而至,如同春江怒流咆哮而至,转眼间化成无边的怒火将一切燃成虚无,夜风萧瑟,小高一跃而起,乘风直上,竟直窜到与城墙齐平,剑锋平举,将背后完全暴露给了强弓硬弩。
那种高度便是许惊蛰全盛时也达不到,可是如今力气十去其九的小高竟然凭着满腔的怨愤达到了这种高度。
断流剑遥指许惊蛰眉心,四目相对。
“许惊蛰,你骗我。”声音带着真息滚滚而来,如同黄钟大吕经久不散。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没有啊”许惊蛰穴道被制,尽管心中叫得撕心裂肺,可是口不能言,一丝一缕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箭啸声,嘶吼声编织成一曲离愁,像一条毒蛇蚕食他的心灵。
你…骗…我。你…骗…我,小高的余音不绝,断流剑离许惊蛰的眉心越来越近,可是小高的身影却似是越来越远。
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在面前的记忆复苏过来,不同的是那时亲人临死时保护了自己,可是现在小高明知必死,却怀着满腔的恨,将剑锋倒转,对着自己。
痛,刻骨铭心的痛。
若能死在你的手里,那也好。黄泉之下,我总能好好解释了。许惊蛰含泪闭目待死,可是死亡却没有如期而至。
剑锋离眉心大约还有两寸,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贯彻小高的胸膛,温热的血液溅到他的脸上。
“不啊”悲愤之际,许惊蛰丹田真气徘徊激荡,竟然将穴道解开了些,嘴中立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许惊蛰清楚地看见小高嘴角流出了鲜血,耳边听到了血液和空气在喉咙**错蠕动的声音,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坠入黑暗。
“嗖嗖嗖”万箭齐发,尖锐的破空声密如连珠,耳边彷佛是无尽的雷海将那尚自不绝的回音扯得支离破碎。
“啊。”小高身中数十箭,被生生钉死在城墙上,充满怨愤的双眼兀自圆睁。他的脸已经再也不含一点稚气,阴暗、愤怒、痛苦、不甘将他的整个面部扭曲。
许惊蛰终于支持不住,眼泪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身子径自软下去。
他看到一个背影,这背影如山似岳,渐行渐远,没入黑暗之中。
那道山岳似的背影他终身难忘,那是改变他一生的人影,那是将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人影。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明澈起来,一道无形的脉络在他脑中蔓延,贯穿。
原来自己二十多年来舍命以博的不过是当一颗棋子的资格啊。
天塌地陷,黑暗降临,唯有一句话在肺腑内悠悠而起:师父,你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