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穿街过巷,只见青萍楼外人头耸动。彷佛一夜之间整个京城的富贾豪商、达官贵人竟是齐聚一堂。那个满脸横肉的老鸨站在台阶上正显得意气风发,得意非凡。
众人好像显得十分高兴,从周围传来的只言片语中,许惊蛰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谁出的价高,穆兰便可相陪一夜。这则消息在京城的公子哥之间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不胫而走,这才引得众位齐聚此处。而刚才他们终于从青萍楼老鸨嘴里验证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
想到自己心中的人儿将在与他人在牀榻上辗转缠绵,许惊蛰眉头似乎要拧成一块,两只手紧握成拳头,骨头都在噼啪作响。他一言不发,抬步就走。
“老弟,进去看看呀。”狂生拉着他便往里面走去。
狂生也是常客了,夥计见着两人很是热情,按着老规矩他不待两人说话,便扯着嗓子喊道:“上十坛好酒。”
这些日子这两人是唯一一桌只要酒水不要姑娘的一桌,开始时其他人还老是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们,但是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
许惊蛰闷着头只顾喝酒,没多久三坛酒已然下肚。
狂生看着他比往日更凶地灌酒,也不跟他抢,自顾小酌了几杯。
傍晚时分,花魁的竞赛也拉开了序幕。周围灯红酒绿,调笑的话语,女子娇笑的声音渐渐消歇下去。台上十坛好酒早已见空,又上了一批。辛辣的酒意似乎要将许惊蛰全身都烧起来。他摇了摇脑袋,显然是醉了。
台上穆兰如同货物一般在老鸨皱眉催促下带着一丝不情愿地来到台上,但她没有太多抗拒,一双眼睛带着心死的灰烬,空茫一片。她似乎感应到什么,目光微抬,落到许惊蛰那一桌,眼神中燃起了一丝光彩。
随着老鸨的一声吆喝,底下的公子哥争相报价。许惊蛰被这声音一激,酒意不知为何瞬间去了大半,脑袋分外清明。
“三千两。”
“四千两”
“六千两”
…
声浪推着痛苦的潮流瞬间将他淹没。
还不够。许惊蛰举起酒坛,张着嘴巴,倒起酒来。一半落入嘴中,一半沿着头发流遍全身。他全身好像都被酒水包裹起来,脑子也慢慢从清醒变为昏沉。在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个相识不过数月的女子在自己心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
“两万两。”众人被这个数字震了一下,络绎不绝的报价缓了一缓。
老鸨咧着嘴笑着,两万两这可相当于青萍楼半年的收益了。
正当老鸨喊成交时,“十万两”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从人羣中响了起来,语气平淡,声音却不小,似乎根本不把这些钱当回事儿。
许惊蛰顺着声音来源望去,旁边一桌的一个公子哥放下轻抿了口茶,放下手中的茶盏,翩然起立,他笑着,笑容中颇有炫耀的意味。这人性商,是京城里第一富商商万贯的儿子。
“嘶”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十万两竟然直接翻了一番。
“十…万…两…我的妈呀。”老鸨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一时间忘了喊成交。
一切似乎都定格在那儿。唯有灌着酒的许惊蛰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边笑边摇头,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
“这位仁兄难不成还能出得起更高的价码。”
许惊蛰摇了摇头:“我可没钱。只是我替你感到不值。”
“哦,愿闻其祥。”
“她不过是一个妓院的妓女,值得了这么多钱吗?卖艺不卖身,嘿嘿,谁知道之前有没有和别人睡过。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花了十万两,败家,太败家了。”他自顾自灌酒,丝毫不顾那个公子一阵青一阵白的面色和穆兰越渐苍白的脸。
商公子按捺住心中勃发的怒气,暗道:原来是一个醉鬼。面色一变,朗声道:“这价格还有人能出得更高吗?”
老鸨微微凸起的瞳孔缩了一下,吞了口口水,然后挺了挺胸膛,朗声道:“商公子出十万两,还有人出更高的价吗?”
她象征性的停了一下,“好,那恭喜商公子…”之前那个小侯爷替她赎身也不过三十万两,只是人家有侯爷府做后台,而且与当地的纨绔子弟都是称兄道弟,自己傍上这棵大树,以后的生意必是红红火火。不过现在一夜时间便是二十万两无疑超过了她的预计。
许惊蛰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穆兰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一只粗糙的手从人羣中伸了出来:“慢着。我出二十万两。”
老鸨心中暗自嘀咕,这两人穿得寒颤,每回来连姑娘都不要,只是喝酒。二十万两他们能拿得出来?但她不敢当面相问,若真是个不露财的主,得罪了岂不是要砸了招牌。
二十万两。商公子闻言一惊,脑袋上冷汗涔涔,一咬牙,右手颤抖着比了个手势—三。
“三十…万…”
“咳咳。”那商公子回头一看,只见出价的狂生正笑眯眯盯着他,但似有刀光在其中闪烁,商公子瞳孔收缩如针,眼神中惊惧一闪而过,悻悻地收回了手掌。
狂生两颊酡红,醉态可掬,朗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嘿嘿”他一拍许惊蛰的胳膊,朝着台上撇了撇嘴:“还不上去。”
许惊蛰昏沉的脑袋着实有些转不过弯来,呆愣愣地站着,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狂生笑骂道:“废话,不是你难道是我。老牛吃嫩草这种事情对我名声可不好。”
此时许惊蛰看起来有些狼狈,身上被酒淋成了落汤鸡,头发上挂着的酒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一道闸门被打了开来,他脑子里空白一片,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台上走去。
他站在穆兰面前,忽然抱住了她,酒水渗透过薄薄衣衫,带去丝丝凉意,“对不起,对不起。”那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她冷冷地望着他。
“我后悔了。这回我不走了。”
“真的。”
许惊蛰郑重地点点头。
穆兰喜极而泣,闭上眼睛,反手抱住他,“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这一番峰回路转让她疑似身处梦中。
只是这一夜的缘分过后,一切是不是又如梦幻泡影。
他的手与穆兰的手紧紧相握,高高举起,似乎在对全世界宣言。两人相视一笑,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一切的身份都已经不成障碍。所有的顾忌、退路便用手中的这把剑斩断吧。
这一刻的选择也许只是醉酒之后的一时血气,但许惊蛰知道他不会后悔。就算日后会死,他最起码真正活过,为自己活过。
“我许惊蛰今日便要娶穆兰姑娘为妻。”
“我穆兰今日便要嫁于许惊蛰为妻。”声如洪钟,两人面对满堂宾客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满室哗然,如同一点火星在场下爆了开来。
青萍楼内的所有王孙贵族面色俱是一寒,在场之人不是钜富商贾便是王孙贵族,手下的护卫也是不少。只是这羣乌合之众比起定远侯府的护卫简直是天差地别。许惊蛰自己完全有把握踏着这羣人的尸体走出去,可是现在还有个娇弱的穆兰。就算逃得出去,这一出手只怕刺杀小侯爷的事也会败露,以后就算是天涯海角也再难有两人容身之处了。
可惜了狂生的一番好意。他与狂生一见如故,平日喝酒谈天,许惊蛰心有滞碍,狂生总会用半开玩笑的语言开导他,感情倒似亦父亦友。想到经此一别,只怕永无相见之日,他心中泛起浓浓的不舍。
也不知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关系,让狂生受到牵连呢。许惊蛰歉然地望了他一眼,嘴唇微动:“老狂,你保重。希望以后可以再见。”
许惊蛰将穆兰拉到身后,右手向着剑柄移动。
十数个护卫高手正自蠢蠢欲动,一声厉喝已如霹雳一般从天而降:“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他?”
粗旷豪迈的声音自有一股不言而喻的威严,狂生慢慢站起身,他就如同换了个人般,哪里有半点平日游戏人间的摸样,如山似岳,便如在狂态怒浪中矗立千年的礁石。那摸样一如初见时他写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傲视天下,藐睨众生,若非经过战火洗礼,哪会有这般气概?
场上的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如同木雕石塑,机械地转过头望着他。那个商公子眼中的惊惧再也难以掩藏,带着属下落荒而逃。他爹生意范围颇广,京城有身份的人哪个不认识,其中自然包括狂生。
许惊蛰隐隐想到了什么。
他手指一指老鸨“五百万两不是买她一夜的时间,而是要将她带走。”
老鸨被他气势所摄,心中害怕,但毕竟是个贪财性子,还是嗫喏道:“大…爷…穆兰…是头牌…不赎身。”
狂生冷笑了两声,道:“我放你们一马,没想到你们如此不识抬举。”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亮了一下。
鸨妈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鸡啄米也似地磕着头,说话跟个连珠也似,前所未有的流利“二十万两我们不要了,穆兰马上跟你们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众人见此心中凉意直冒,看来这人不好惹啊,纷纷告辞出了青萍楼。场中只剩下许惊蛰一行人。
不会的,不会的,为什么会是他?我真蠢,我早该想到的。当最后一丝希望瞬间告破,许惊蛰脑中嗡得一声瞬间乱成一团浆糊。那个令牌上清清楚楚地刻着“定远”二字。
狂生面上的冷霜逐渐褪去,露出慈爱的笑容,“老弟啊,我只能帮到这里了。”
许惊蛰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犹如梦呓一般地问:“为什么?”
狂生忽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儿子被人杀了,我一直借酒浇愁,人生了无希望。直到遇到你,一直陪我喝酒,同喜同悲。要是你是我儿子该多好啊。”
许惊蛰的心猛地颤了颤,自己就是用身上的这柄长剑杀了他的儿子。他要是知道这些他还会这样对我吗?
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沮丧和悔恨如同海中潮水涨幅着,他在其中沉溺卷涌,两心相悦的欣喜刹那间成了窒息。双手乱抓,可是周围根本没有一块浮木。
“你可以叫我一声爹吗?”狂生,不,应该是定远侯,他认真地看着许惊蛰,眼中尽是期盼。
那张脸与他午夜梦回之中父亲的摸样缓缓重合。他不想骗他,即使身死他也再不想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告诉他是他亲手用背后的这柄剑杀了他儿子。可是那目光那么期盼,那么慈爱,这让他如何说得出口。
身旁的穆兰望着他,她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心中的痛,如有可能她恨不得以身相待。
千仞拔高的绝壁上他看到的不是壮观,唯有萧索。退路已断,上下不能。最后他唯有看着面前更高的山峰默默地低头。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穆兰,心中风起云涌,人生实在太多无奈,然后转过头木愣愣地叫了一句“爹。”
“好…好。没想到我还能有个儿子。”定远侯虎目蕴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收拾一下,明天搬到侯爷府和老爹我一起住。”
穆兰目光带着歉意,当日小侯爷看上自己,想强行带自己走。定远侯不可能不知道,可是现在他居然将儿子喜欢的女人给了另一个人,这等胸襟却是令人钦佩。
许惊蛰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后没有发出声音。
“什么都不用说了?”定远侯挥了挥手,转头看着穆兰:“确实是个美人坯子,可惜我家远儿福薄啊。若是从前我必然不会让你进门,不过现在我看开了。”显然他是会错了意。
他往日的豪气消逝不见,痛失亲子的哀伤与认许惊蛰为子的欣喜交杂在一块,凝成了沧桑。皱纹悄然爬上了他的面颊,许惊蛰才意识到往日与自己喝酒谈天的狂生究竟有多大岁数:“我知道他的性子,你看不上他也是正常。他确实配不上你。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
许惊蛰看着那萧索的背影,喃喃叫着:“爹。”手中一凉,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滑入他手心,紧紧相握。
许惊蛰对着她笑了笑,开口道:“我们走吧。”
“嗯,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这回你可绝对不能抛下我。”
许惊蛰重重点头,认真地望着她承诺:“天涯海角,永不相弃。”
两人抬步出了青萍楼,回到阳泉客栈。
许惊蛰换了一身衣裳。
小高一如既往,最爱说说笑笑。他无比认真地看着穆兰,好像她脸上长着花似的,看得穆兰满脸羞红。
许惊蛰咳嗽了一声,打断他肆无忌惮的目光。
小高哈哈大笑:“大哥可真小气,看看都不成。像嫂子这么天仙似的人物,以后肯定有不少人偷看。大哥不会因为吃醋而活活酸死吧。”
“你。”许惊蛰一阵无语。
穆兰也为他孩子气的话语笑了一下,“只要你别吃你大哥的醋就好了。”
“大哥是男的。”小高反驳道。
许惊蛰被两人夹在当中面色窘迫,只能转移话题,问:“小高,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小高沉思了一会:“我还有任务,不久后便要离开了。你们要小心,尽管那是侯爷府,可是组织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而且你到底杀他儿子,万一他知道了…”
许惊蛰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我既然认了他做爹便要尽一个儿子的孝心,更何况是我欠他的。以后就算他要我死我也无话可说。”
始终握着的两只手紧了紧,穆兰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我陪你。”两人相视一笑。
小高望着两人:“真是羡慕,可惜我是走不了了。”
许惊蛰原本还想劝说他跟自己一起,可是转念一想,若是日后自己刺杀小侯爷东窗事发岂不是把他也牵连了进去。 他立马把心中的念头消了下去。
小高抿着嘴唇,秀气的眼睛里满是不舍,忽然开口道:“这次以后总还能再见吧。”
许惊蛰心中说了一句:还是不要再见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天罗之中武功无人能出其右,若是组织真要对付他,和他感情深厚的小高无疑是最佳人选,到时自己面对这个好像自己弟弟的小高又该如何自处呢。
算了,多想无益,庸人自扰。许惊蛰洒脱地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对了,大哥,这个送给你们。”小高从怀里掏出两个同心结递到两人手中:“祝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多谢。”许惊蛰心下感动解下身后的长剑,双手横捧着递给小高:“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只有这把长剑了。我的佩剑已经摺在天山派,这把是齐放的剑。比起从前那把更加锋利,只是剑有双刃,伤己伤人。要好好利用。”
小高接过长剑,轻抚着剑鞘,剑柄上刻着两个小篆—断流。
“呛啷”断流剑应声出鞘,一线白光映在小高的眼睛上。
“好轻啊。”小高嘀咕道。断流剑本是根据变化轻灵的流风回雪剑法锻造,入手轻若无物。
“是吗?”许惊蛰耳尖,听到了他的话。右脚在地上一跺,地上十数根树枝腾空而上,衣袖一挥,树枝犹如架在满月的弓弦上的羽箭陡然射出,速度奇快,游若灵蛇,自八方而来,几乎莫可闪避。
这一下变起仓促,小高不及反应,断流剑顺手一挥,剑招出手,他不禁暗赞了一声:“好剑。”断流剑入手轻得出奇,可是挥舞时却似乎借了风势与本身的惯性,使剑招出得更加迅捷通畅,一道剑气如风而逝,看起来没有一丝威胁,可是却把中间的树枝截成了两半,其它的也被剑气打偏了位置。
正当他高兴时,视线正中间的树枝截成两瓣之后竟又钻出了一根,直指眉心。
小高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吓得闭上了眼睛。谁知那根树枝在他的贴近眉心时速度骤减,在他细腻的脸皮上轻啄了一下便已力竭落地,这种虎头蛇尾的暗器手法是他闲暇时瞎琢磨的,只是开始劲道大,有始无终。
小高睁开眼睛,正见大哥带着几分淡淡的笑容站在面前。“怎么样?现在还说他轻吗?轻敌可不是好事哦。”
“你耍我。哼哼,看招。”他长剑回转,逼了上去。招式犹若高山流水,浑然天成。他从来没有这样使过剑招,如同醉酒一般酣畅淋漓。这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许惊蛰大喝一声:“来得好。”他劲气一掠,又是射出一根枯枝,同时身子急退,脚尖一点,两只脚踏上了身后一棵粗大的树干,顺势截了一根粗枝,一个回旋以居高临下之势纵劈而下。
粗枝自然不比削铁如泥的宝剑,但加了许惊蛰内力灌注,却是坚如铁石。而小高一招落空,长剑刺入树干竟然一时拔不出来了。
粗枝眼看就要砸下,许惊蛰劲力一收,缓解去势。
小高焦急的脸上绽出一丝阴谋得逞的笑容,就像是一个偷到糖果暗自窃喜的孩子,长剑一滑居然轻松异常地削过树皮,双**错在地上连踢,将地上的花瓣高高抛起,长剑一偏,划破了许惊蛰的袖子,然后收剑站定,学着之前他大哥的样子,笑着说:“轻敌可不是好事哦。”
“好啊,再来。”许惊蛰笑道,然后又扑了上去。
一剑一枯枝又是瞬间对换了十数招。小高虽是初获神兵,可使出招式却是如有神助,得心应手。而许惊蛰使了一根有些奇形怪状的树枝,上手不免有些生涩,此消彼长之下虽是全力出手应付起来还是吃力。
可是十招过后,许惊蛰熟悉了枯枝的特性,使唤起来虎虎生风,招式大开大合,学着金刚门老和尚的摸样走一力降十会的路子,竟打得小高左支右绌。
在二十二招的时候,枯枝一偏已经稳稳地压住了剑脊。
“不打了。”小高一撒气,直接将断流剑抛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生闷气。
许惊蛰抛了枯枝,刚要上前抚慰,谁知这又是小高使诈,突然间右掌直立如峰,反手切了过去。
许惊蛰早就防着他这一手,顺势一倒,如同佛堂里的醉罗汉一般,右手斜支着脑袋,躺了下去。小高瞧着一个破绽,回身又是一记手刀。谁知对手形如鬼魅,也不见如何作势,竟然诡异绕到了他的身后,好像无形中有一条条细线拉着他做出这不可思议的动作。
许惊蛰右臂紧紧箍着他的脖子,道:“服不服。”
小高的脖子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服了。”正待许惊蛰手臂一松,他大叫一声:“看你这招怎么破?”忽的一口朝着他的手臂咬了下去。
许惊蛰性子坚韧,一点疼痛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他知道自己这弟弟一直想打败自己一次,便配合着怪叫了一声,连连告饶。两人一边笑着一边扭打在一块。
一场比试变成了两个人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厮打。
夕阳下,穆兰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两个人如同大孩子一般玩闹,一股温馨的气氛悄然弥漫。
两个人倒在地上不住喘气。漫天花雨纷纷扬扬地落下,馨香浮动,心中说不出的清明澄澈。
许惊蛰有些担心,日后自己不在小高身边,没有人帮他。他的日子还会这么快活么?他会变吗?
小高侧过脸,问“大哥,刚刚你绕到我身后的那招怎么使的?”
许惊蛰坐起来,答道:“单是用身体肯定是做不出来的。用内力控制筋脉,再用筋脉带动身体,由内而外,一波三折。你可别强练,若是内力不纯,无法收放自如,筋脉会受损的。”
然后许惊蛰又讲了许多关于武学的事情,一边说一边比划。
小高自然听得津津乐道,不知不觉天色渐沉,定远府中接人的管家已经等得很是不耐,连连催促。
阳泉客栈处在京城最冷清的地段,明月当空之际,周围已是少有人声,唯有马儿焦急的踏步声催促着两人上路。
“大哥,这把剑真的给我吗?”小高将怀中的长剑紧了紧,接着依依不舍地递还给大哥:“以后你肯定用得着的。”
许惊蛰笑了笑,“送给你它就是你的了。”他看着那把剑,彷佛能看到其中躁动的生命,“它太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太重,哪里重了?小高不明所以。
练剑的人对自己的兵刃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大哥把自己的兵刃留给自己。小高想到这里,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大哥,要是那个定远侯知道了真相,让你死,你不会坐以待毙吧。求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抚了抚小高的头:“不会,我一定会活着,我们一起活下去。好好练功,以后我帮不到你了。”
马儿一声长嘶,转瞬间便转过了巷口。
定远侯府离皇宫紧挨着皇宫,夜幕中紫禁城就像是一只匍匐的巨兽吞噬一切光明。
带路的老仆倒是轻车熟路,沿着皇宫绕了大半圈,一路穿街过巷才来到定远侯府。
掀开马车上的帘子,老仆将许惊蛰和穆兰接了下来,
朱漆的大门口两个灯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微微摇曳,俨然成了最好的指路的明灯。两盏两座石狮子巨口含珠,怒目向外,被灯光照得半明半暗,自一派森严气象中散出丝丝寒意。
“这里怎么感觉有些阴森?”穆兰看那两只石狮子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盯在自己一行人身上,不自觉有些害怕。
许惊蛰安慰道:“没事的。”
老仆满面风霜,脸上的皱纹犹如刀刻,他指了指门内,然后带着两人径直入了府内。他们来到定远侯的书房,只见门内一个山也似的身影静静地对着一个灵位—爱子宏远之灵位。
那个昔日的知己今日的干爹只是静静地坐着,许惊蛰完全无法将他和那个映像中的狂生联系到一起。
“老爷,他们来了。”老仆微微躬身,沙哑地禀报。
“来了。够晚的。”定远侯没有回头,然而一开口,他耳旁的皱纹深深地陷了下去。
原来他心里这么苦,许惊蛰只觉得那皱纹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的心。他挨着心底的歉疚慢慢走上去,在灵位前的香炉里插上了一柱香。
定远侯道:“算起来他应是你弟弟,是该上柱香。”
乳白色的烟雾袅袅而上,最后化作丝丝缕缕在空中悠悠飘着。
自己那个知己狂生不会再回来了。许惊蛰知道以后他再也不能和知己畅谈,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他明知故问:“那个凶手找到了吗?”
定远侯缓缓转过身,眼中隐隐有一丝血光,看得许惊蛰心脏突了一下:“虽然还没有,但是已经有些眉目了。”
许惊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冻结一般,他终究是要猜到了吗?大不了我把一条贱命给了他,他回头看了一眼站着的穆兰,可是她呢。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他欠我的我要他十倍百倍地还回来。他让我有丧子之痛我也要让他亲眼看着他亲人死在他面前。”他低沉地笑起来,瞳孔深处透着一股令人绝望的黑暗,将一切的光亮吞噬。
许惊蛰身子晃了一下,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出于杀手的本能反应,他脑子里一下子便迸出杀人灭口的冲动,定远侯纵横沙场,习的武功路数应是大开大合,在战场上固然威力无穷,可是单打独斗却非其所长。
他至少有八成的把握在护卫赶到前击杀他。可是善良的天性将这股冲动扼杀在摇篮里。
定远侯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强笑了一下,恢复了温和的语气:“我从前没有以真实身份想告,一来是怕你知道我的身份无法倾心相交,二来那段日子难过,只想暂时忘却定远侯这个身份,并非不诚心。你不会怪我吧。”
许惊蛰脑袋里嗡嗡作响,扯着僵硬的笑容敷衍道:“怎么会呢?”
定远侯道:“那就好,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可不想再失去一个。”
许惊蛰心有鬼胎,只觉这句原本再正常不过的话犹有未尽之意。
他惆怅道:“当年先帝攻城之时每攻破一城不是将当地的人收为奴隶就是尽数杀了。我于心不忍,一直力劝先帝不要如此,可是当时打仗已是不堪重负,先帝志比天高,怎会为了妇人之仁将自己陷于两难境地。我看到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现在轮到我了,是报应吗?是那些鬼魂怪我没能劝下先帝,所以报应在我儿子身上。”
许惊蛰的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
父子两个接着寒暄了几句,许惊蛰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定远侯只以为他一天之内经历太多,心神疲乏,命那哑仆早早安排两人入住。
许惊蛰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坐在牀沿看着桌上蜡烛一滴滴地落下,在桌面上积聚起来。定远侯所说的线索到底会是什么?自己杀人即走,不可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他觉得自己摸到了门槛,但苦思冥想却只是在门口乱转,就是不得而入。
穆兰就着烛光细细缝着衣服,好似一个普通人家为丈夫补衣服的女人。烛光下她脸颊上的线条越发的柔和,显得一派妩媚的情态,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空气中龙涎香带着淡淡腥味。
许惊蛰多希望这温馨的一刻可以持续到永远,但那心中的石头压得他不得不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他欠我的我要他十倍百倍地还回来。他让我有丧子之痛我也要让他亲眼看着他亲人死在他面前。”定远侯阴森的话语犹在耳畔,他豁然起身:“穆兰,我觉得你还是…”
“哎呀”穆兰心神一分,缝线的针不小心扎破了自己的手指,一颗红豆似的血珠在指尖滚动着。
许惊蛰一惊,将她的手指放在手心里搓着,后面的话不知为何堵在喉咙里就是出不来,关切道:“还疼吗?”
许惊蛰之前的话还没说完,可是穆兰早就猜到了,她认真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不会抛下我的。”她并不怕死,可是她怕被人抛下,那种独自在繁华中承受孤独的感觉比死更可怕。
许惊蛰黯然地低下了头,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可是你在这儿,我…我放不下。”他见穆兰一副坚定的摸样,怒道:“你在这儿,只会是我的负累。你懂不懂?”
穆兰神色不变,迎上他的目光,执着道:“我不走。”
许惊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我是会成为你的累赘不假,可是如果这个累赘可以让你活下去,我情愿当你的累赘。就算你怨我,恨我,我也不会走。”
许惊蛰望着她,眼睛中隐隐有什么在跳动:“你什么意思?”
她反问:“你自觉欠了他,不愿与他为敌,如果我这个负担走了,你便会束手就擒,坦然赴死,是不是?”
许惊蛰叹了口气:“你果然瞭解我。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有事。”
“也许我自私了,可若是遂了你的心愿,你觉得我还能活下去吗?我心中还对未来有着希望,所以求求你,活下去,也许事情会有转机呢。来日方长,以后或许可以脱身的。”她的语气中带着乞求。“我们就快成亲了,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说着说着她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许惊蛰的思绪在生与死的边界来回飘荡。忽然间一线灵光划过脑海,他想起了小高,因为他说过和穆兰一样的话。
断流剑,天山派前任掌门的佩剑。齐海的剑和这把剑一样,如果定远侯拿着天山派的另一把断流剑对照小侯爷的伤口…那是唯一的破绽,也是定远侯所说眉目的唯一可能。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发疯似得跑了出去,顾不得像穆兰解释什么,直接施展轻功翻墙而去。
因为速度极快,空气中发出尖锐的呼啸,他已经管不了定远侯会发现什么,只是藉着夜幕的庇护全力而行。
该死,为什么自己要把断流剑给他。小高,千万别有事啊。他默默祈祷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庭院内一双阴鹫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这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