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青萍搂里,灯火通明,闲来无事的公子哥在此处寻花问柳,他们来此主要目的只为一人,那是一个歌姬,卖艺不卖身。
《阳春白雪》之曲无疑和符合这个女子,一身翠衫,发丝如瀑,凤钗斜插,面掩薄纱,玲珑曲线在广袖长裙之下若隐若现,眉头中间一株淡淡的粉色梅花印记在翠衫的簇拥之下更显娇艳非凡。
她面前放着一架古琴,低眉信手间,一曲清韵已在她的青葱玉指之间流泻出来,如同空谷幽兰,不染丝毫烟火气息。一张绝美的脸在灯火柳绿的映照下淡漠得彷佛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众人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便是倾尽世间繁华,若是能够换得红颜一笑,那也是不枉了。
朱唇微起,清寒寂寥,淡雅寥落,原本左拥右抱的达官贵人此时却安静下来,如此天籁,便是良辰好景,金银千万也是换不来的。
一曲奏罢,余音尚要绕梁三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穆兰姑娘的琴艺果然是非同凡响,今能听得这一曲,幸何如之。可否请姑娘过府一絮,咱们秉烛夜谈,如何?”
穆兰的声音清冽的山泉从幽涧中飞泻而下,击在山石上,虽有冷意,但那般醇厚悦耳却比最浓烈的烈酒更加醉人,然而这种醉人却是意趣高妙,非是那种俗世媚态可比。“这里宾客众多,若是跟着公子前去,这满场的客人只怕会失望吧。”
一个青衫小帽的下人尽是狐假虎威之色:“秉烛夜谈,以我家少爷的身份地位纵是想要一尝鱼水之欢又有何难?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在场的众人无不是对穆兰仰慕已久,哪个不想一亲芳泽,只是苦于此女贞洁,纵然时常光顾青萍楼也是不敢对此女稍有逾矩。此时忽有人说出这等轻薄之言,心中震怒可想而知,但目光一移到说话人的方向,个个面露惊恐,缄口不言。八抬大矫,除了那家还有哪一户会有此气派。
这顶轿子是奏曲的过程中进来的,想来是因为不想打扰这天籁一般的声音,才安静到现在。
一道人影从矫子里走了出来,身着长衫,眉目清秀,腰间别着一杆翠绿色的竹笛,摺扇轻摇,翩然而出。他嘴角含笑,笑意中不脱纨绔习性,摺扇向场内一挥“穆兰姑娘国色天香,这些个俗物怎么配闻姑娘仙音呢。”
这些个俗物?在场诸人也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被一个年轻后生如此评论,个个怒气勃发,但一想到来人的背景只能将这口气往肚子里咽。
“公子目中无人,青萍楼地方小,可容不下公子这尊大佛。”
那公子哥见她语气不善,倒也丝毫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小女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穆兰瞥了一眼那顶轿子,见轿子豪华宽大,心中微微一惊:“看公子那顶八抬大轿,定然非是一般显贵,为何会光临这小小的青萍楼?”
公子风度不减,摺扇倏地收起,朝着穆兰遥遥一指,“我来自是为你。”声音一顿立时又高昂起来,炫耀骄傲的意味表露无遗:“本朝开国功臣定远侯便是我爹。”
在场之人尽管早就知晓,但是听到定远侯之名心还是不自觉地一跳。定远侯开国功臣,昔年征战沙场,莫有能敌,功勋卓着,便是当今圣上也要对其礼让三分。只是乱世以来,本朝已经太平了二十多年,纵然是将门之后,竟然也出了这么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穆兰心中恐惧,表面强作镇定:“小女子承蒙错爱,但资容鄙陋,只怕难入公子法眼。”
公子哥将心中的不耐烦强压了下去,道:“在下对姑娘仰慕已久,自第一眼见你我一颗心便系在你身上。你若是跟了我保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飞上枝头变凤凰。”
穆兰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恐惧压了下去:“像公子这般家世,大把美女投怀送抱,又何必强人所难。”
公子哥道:“不是强人所难,我可是真心的。为表诚心,我愿意出价三十万两。”他转过身对着鸨妈笑道:“日后青萍楼有了侯爷府做后台,还不财源广进。”
老鸨笑得连满脸的横肉都颤了起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穆兰笑笑,笑容中带着嘲讽,不知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他:“定远侯乃当世豪杰,岂会容得公子因为我辱了门楣。”
公子哥被这话咽了一下,显然并未考虑到这些。他惧怕父亲,平日里阳奉阴违,父亲面前自是从不惹事,定远侯对这个孩子一向怒其不争,却只道他不喜读书,胸无点墨。可定远侯常出外办事,失去了管制,他便如脱繮的野马,肆无忌惮起来。百姓敢怒不敢言。
“没有名分,终日被公子养在外面,当成宠物,那和在这青萍楼有何分别?我虽是流落风尘却并未失节,若是公子认为我的尊严这般容易践踏,那穆兰唯有一死而已。”
在场众人心中暗赞了声“好”,无不为这份气节心折。唯有之前满脸笑容的老鸨却在暗自恼怒:人家一个小侯爷哪里配不上你,故作清高,跟了他,自己还能多捞份银子呢。惹恼了小侯爷,整个青萍楼岂不是要喝西北风。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上前拉住穆兰的手,满脸堆笑“小侯爷别生气,穆兰能跟着你是她的福分。”她瞪了穆兰一眼, “快给侯爷请安。”
穆兰神情不变,道:“宁死不从。”掷地有声。
“好”一个叫好的声音从人羣中传了出来,在如此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谁?”公子哥怒气蓬勃,朝着声音的方向扫了一眼,可那声音似乎一下子怂了,重归于沉寂。
公子哥没有意料到会有这般结果,脸上笼上了一层阴云,自己这般身份,如云的美女投怀送抱,可是现在居然有人拒绝自己,居然还有人叫好,这好比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好,很好,卖艺不卖身,你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红尘女子,说难听点也就是个**,过了这般年纪,你还能有什么资本。今天你从也是从,不从也得从。”说着将老鸨一把推开,叫了声“滚。”,便招呼着手下的人上去绑穆兰回府。
众人敢怒不敢言,那个从前在门口气势汹汹的老鸨也没了一点脾气。
穆兰心中着急,泪水盈满眼眶。那两个人都极是魁梧,体型健硕,一个下盘沉稳,手上布满老茧,一个配着一把九环钢刀,显然都是练家子,哪里是这个千娇百媚的小女子可以抵抗的?公子哥跟着两个下人走过去,一把抓起那柔嫩无骨的小手。彷佛是一股春风吹进自己的心坎,公子哥心中无比得意。
恐惧的潮水从穆兰的头顶淹了过去,眼前的一切变得黑暗虚无,脑袋沉甸甸的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将会变成有钱人家的玩物。
正当他色于魂授之时,青萍楼的灯光忽然熄了。
“灯怎么熄了?”
“怎么回事?”疑惑的声音此起彼伏。
几个瓦片石砾从空中滑落,一线天光挟着无匹剑威刹那间贯入青萍楼内,剑锋所指竟是在场的那个小侯爷。公子哥大骇之下,举笛相迎,月光倾泻如水,却有一道光比月光更亮,在场之人无不生出惊艳之感。剑光势如破竹,转眼便破入他的天灵盖。
在他临死前的那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温热的鲜血从头顶流了下来。小侯爷瞪大着双眼,他不信会有人在京城的地界上杀自己,更不相信自己真的会被人杀了。
小侯爷在定远侯的逼迫下自小习武,但在盛世繁华,天子脚下,这份武功只能让他欺凌弱小,他觉得无趣起来,每次和手下比武因为相让的缘故他总能赢,他显然以为自己的武功已经趋近大成,天下少有敌手。他不愿佩戴兵刃,觉得那种无用的东西不如附庸风雅来的实在,直到他遇到这道剑光,贫瘠的对战经验让他愚蠢到用笛子迎上敌人的剑锋。
银白色的剑光下,血色如雾气弥漫。
“小侯爷。”
“小侯爷出事了。”
青萍楼内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几十人,他们之前为了小侯爷的安全都守候在外,事先他们没有感受一丝异常,在小侯爷出事的同一时间他们冲了进来,可是晚了。刀光剑影,照出了在场众人惊恐万状的脸。金属的碰撞声音夹杂着尖叫声在青萍楼回荡。
一张纸条在激烈的碰撞中碎成了粉末,上面写着:一万两,三天内定远侯之子,死。
许惊蛰身穿夜行衣,藉着黑暗的掩护以及过人的身手在场内游走,然而之前刺杀齐放落下的旧伤被长时间的缠斗引发,浑身如同火焚般灼热疼痛。他躲在角落里喘息着,一只细腻柔滑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手臂吹入心房,将疼痛压下了些。许惊蛰却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骤然一惊,长剑划过一道弧线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那只手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带我走。”清冷的声音正是之前的歌女,不知为何,她能够准确地找到许惊蛰的位置。穆兰的心在黑暗中半悬着,彷佛是坠崖时抓到了悬崖边的一棵草,抓得那么紧,然而那颗草是那么纤弱,根本承载不了她的托付。
许惊蛰手一翻腕,剑柄顺势点了她的麻穴,转身便走。然而那只手却不死心地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摆“带我走。”他诧异地回过头,一个没有任何武功的女人被点穴以后居然还能动弹。
“带我走。”黑暗中那双眸子亮若星辰,带着绝望、希冀、痛楚,恐惧,种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让许惊蛰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四目相对,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可是却似乎拉得很长。冥冥中,两颗在黑暗中沉溺已久的心找到了一丝慰藉。
“带我走。”
金属的光芒在他片刻的踌躇之间已经投射过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踌躇的片刻是多么致命。
“刺啦”一声,许惊蛰切断了自己的衣摆,杀入人羣。穆兰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在那一剑挥下的一刻应声而断。她一个踉跄,软倒在地,手里死死攥着那截黑布,双肩耸动,泪水混着嘴角沁出的鲜血滚滚而下,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想逃脱这个牢笼。她想:若是自己可以变成蝴蝶多好,寿命虽短,却只自由地活在春天。
定远侯府中高手无数,江湖草莽的占三成,自己府内训练的占了七成,加起来足足有百人之众。就武功而言,府内训练的军士比起江湖那些高手好比是乌合之众,可是他们人多,武功同出一路,练得都是刚猛招式,大开大合,最适合驰骋沙场。本来他们招式破绽极多,可此时羣起攻之,暗合法度,招式相互弥补,破绽反倒不成破绽。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刀光纵横,剑影纷飞,一切恍如昨日,屠城的日子,大军过处片甲不留。他心中的仇恨如同火山喷发。
定远侯,开国功臣。杀。
疯狂的杀意在心中蔓延,忘记了所有的招式,忘记了那人对自己的恩情,如同扑火的飞蛾在欺寒胜霜的刀光剑影中挣扎。
兵戈的冷光仿若横雨狂风,一叶扁舟在波峰浪谷间载沉载浮。新伤旧痕,劲风冷厉,许惊蛰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就要化为灰烬。
“啊”正当他的剑划过一个兵士的咽喉,五柄长枪直扎过来。
血如泉涌,枪却没能穿透他的身体,肌肉夹住了枪尖,前方的五个人惊恐地看着他,吞了吞口水。打斗声消歇了一会,一时间青萍楼内落针可闻。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手上的感觉,眼前的哪里还是个人,他倔强地扬着脖子,眼中闪烁着狼一样深邃的光,除非斩断他的脖子,否则休想让他低头。
许惊蛰双目血红,顶着五柄扎在自己的长枪,逆着人流,朝着门口一步一步走去。周围的人一时被震慑住了。
青萍楼内人头攒动,众人一时间被这杀手悍不畏死的打法震慑住了,呆滞了两秒。
前面的人也忘了用力,断流剑一挥,长枪齐断,同时一股强大的劲道沿着枪杆直逼而上,将人掀飞出去。
“上啊”一时激起千层浪,如同一点火苗点燃了所有,眨眼间化作茫茫火海,似要焚遍三界。那只强自挣扎的飞蛾放肆地笑了起来,凄苦冷傲,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
剑光漫卷一身的烽火咆哮着倒卷而去。
长刀眼看就要斩落他的头颅,许惊蛰浑身浴血,猛地上前一扑,将剑刃送入对方的胸膛,大刀由于惯性眼看就要将他的头颅劈成两瓣。许惊蛰喘息着,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长时间的打斗让他完全脱力,这个破绽百出的招数他最起码有上百种的破解方法,现在他却一种都使不出来。死神在他耳边呢喃。
短短的一瞬间他彷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是他心中的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们相亲相爱。“那是家吗?”他喃喃念着,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他从不曾有家,更不曾有过安定的日子,现在的生活让他倦到了骨子里。刀剑的光影荡漾开来,一瞬间天塌地陷,女人孩子在血色中尖叫奔逃。有些东西是回不来的了,像是有什么从胸**裂开来,他终究低下了头。
结束了,他这么想着。
“你在干什么?”一声尖叫,一道剑光已经将那柄大刀震到一旁。
易水萧萧,那招熟得不能再熟的招式。小高。他只觉得一股冰冷从脚底沿着脊椎一直涌上脑袋,神智为之一清。
小高所习剑术中易水萧萧这招最是熟悉,浩大中正,在这般距离之中唯有这招可以震开重刀。此招一出,小高在一瞬间空门大露。
“不要。”空气和血液在的喉管里蠕动交错,那一声好似是绝望的野兽临死前的反扑,许惊蛰将小高身侧的两人一起扑倒。小高长剑回旋,几乎在同一时间割断了那两人的喉管。
“噗”许惊蛰喷出一大口鲜血,突然爬了起来,大吼:“我不是叫你不要来吗?”
小高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一边厮杀,一边喊道:“我不来,我不来你就死了。捡起剑杀出去,否则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许惊蛰看着暴怒的的小高,恢复了冷静,绝对的冷静,重拾了一个杀手该有的一切,捡起地上的长剑,手腕一抖,剑身轻吟,与他并肩杀出了重围。
“喝”许惊蛰暴喝一声,清影万千,无数剑花绽放,万点寒星犹如烟花一般爆发开来。
临走之时他向那个角落望了一眼,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却似乎熄灭在黑暗中,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