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不知岁月,一晃又是数月。
两道跳丸似的人影在枯井中倏忽来去,一触即分,每次相击必会发出雷鸣般的响动,若是有个武功稍弱的人在旁,必定神为之摇,意为之夺,吐血而亡了。
许惊蛰持着断流剑,而鬼锋则是持着一根枯枝切磋交手。到了这般境界早已不是见招拆招了,而是劲在意先,以神御敌了。
许惊蛰断流剑银光闪烁,剑影排空,每道剑影似乎都搅动万千玄妙的气机,而每道气机都相互勾连,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淡碧色的剑光如同山间雾霭山岚,看似一吹即散,实是暗藏杀机,对方枯枝一如其中便陷如泥沼,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天山派的流风回雪剑法许惊蛰为了杀齐放曾经研究过,他天资高绝,却能画龙画骨正是其高明之处。
“来得好”鬼锋赞了一声,枯枝舞动,内力如他这般高绝,任何武器拿到手里都不啻于神兵宝刃。枯枝刺入罗网,顺势而动,看似杂乱无序却是专一克制那些气机,于千头万绪之中追本溯源。
气机一变,那雾霭山岚立时变得波涛汹涌,万千波澜反向袭去。木桶盛水多少全都取决于那块最短的板,鬼锋无疑找到了那块最短的板。
许惊蛰临危不乱,出手淡泊,剑随意走,化作一泓碧波,无孔不入,挥洒之间衣袂翩跹,如同皎皎明月,浩浩清风,出手潇洒好看,全力防守,刹那间将那块短板补长。
“彷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精妙回雪。出手若采菊东篱下的隐士,淡泊明志,锋芒暗藏。三十年前天山派便已是数一数二的大派,想不到招式演变至今居然能精妙至斯。”鬼锋啧啧称奇,本来他心高气傲,小嘘了天下英雄,眼见许惊蛰使出这等精妙招式,轻敌之心尽去,但转念一想自己多年来被困于此,竟然成了井底之蛙,以后也永不可能重见天日,神色一黯。
高手较量哪里容得丝毫懈怠,许惊蛰见他神色黯然,手中枯枝来势一缓,断流剑趁虚而入,变守为攻。
鬼锋长长一叹,显得有些萧索,身子反而一转立时空门大露,在决不可能的情况下横移了三尺,手中枯枝一转,划过一个玄妙的轨迹。
许惊蛰只觉那一剑玄妙无比,鬼锋身后的小人似乎都活了过来,所有的招式连成一气,尽在一招之中。那只是很简单的一记转身直刺,可是枯枝似乎含着千般变化,刹那间化作道道角度刁钻的剑影,倚叠如山。
鬼锋微微一笑:“你变化万千,那我便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脑袋中一记闷雷炸响,那万道剑影重重叠合,瞬间又变成那朴实无华的一剑。
大巧若拙,大成若缺,那一剑浩大中正,像是一位渔翁乘舟垂钓,看似破绽百出,却又浑与天成。
许惊蛰脑海里唯有那根枯枝,脑海里的剑招变化化作迷离的光影,每道光影皆是一条鲜活的游鱼,那些游鱼争先恐后地扑向鱼饵。
那些招数固然凌厉,却根本难以动其根本。没有一条鱼有颠覆小舟的能力。
怎么破?怎么破?一时间许惊蛰思绪百转,所有的变化,应手招式僵在手中,一招都没有发出去,怔忪当场。
“你输了。”鬼锋淡淡说着,没有一贯得胜后的喜悦。
枯枝已经抵在持剑的许惊蛰的眉心。
许惊蛰惊醒过来,呆呆着望着眼前惊艳又内敛的一剑,喃喃道:“这是天殇?”
“正是。可惜这招威力我还无法发挥到极至。”鬼锋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招不适合你或者说这招根本不适合人。作为杀手你还有些东西没有完全舍弃,还不够无情。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既然名为“天殇”那修炼者的心便要比天更狠,即便是过去的我也根本驾驭不了他。”说完他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就地而坐,自顾闭目养神。
“前辈”许惊蛰看着他,轻声唤了两声,见他毫无反应便也不再打扰,坐在地上,看着壁上的图形怔怔出神。
百无聊赖之际,许惊蛰看着井壁上的图形,满脑子都是那浩大中正的一记剑。
终于剑影缤纷,充斥在自己的脑海中,那无数个小人在自己的脑子里交起了手,直欲将自己的头颅刺穿。
他头痛欲裂,眼睛一撇蓦地见到那篇《天殇》的心法,不由自主地随着其中记载的心法练下去,所过之处皆是人身死穴,死中觅活,果然疼痛之意大减,便似在沙漠中久久行走的旅人,干渴得命悬一线之际忽然周围景色一变发现自己竟然在水气氤氲的绿洲之上。
由地狱直至天堂的快感让他更是沉醉,体内的内力流转不休,头脑也是分外清明,神光朗照,心如月下平湖,井壁上的招式映照其中。
井中的许惊蛰双目陡然张开,其中一片空茫,带着隐隐的血色,身子像是一具提线木偶一般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一招一式俨然便是井壁上的招数剑法,然而出招不带一丝风声并且运势极缓,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倒似回魂的冥灵。
鬼锋一无所觉,只是闭目枯坐,冥冥中一丝血腥味如潮水一般扩散开来。
平湖旁的空地上燃着火堆,那壁上的小人跳出墙外,化作无数道迷离的黑影在火光中飘飞旋舞,然后拉着手围着火堆,像是在跳着远古的舞蹈一般,围着火堆转圈,像是在做着祭祀之类的活动。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脚下火花飞溅,他们歌苍茫悠远,远地不可捉摸,但带着奇异的魔力,让人不自觉得跟着他们虔诚,跟着他们击节而舞。
火堆中斑驳的火光慢慢褪去,露出一把黝黑的长剑,剑身宛若纯黑的宝石,倒映着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千万道影子汇成巨大的一束,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妖魔。他们慢慢下跪,带着非同一般的虔诚。
这是一个月圆的夜晚,每当这种日子,鬼锋的痼疾便会发作。
铁灰色的天空下,此处宫殿的天空慢慢风起云涌,汇成一束直贯枯井之中,那只是井中不起眼的一个凸起,就像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可是它承载着的却是黑夜里解不开的诅咒。
明月当空,皇宫里大多数人早就睡了,许多还在工作的人看到这边冷宫上忽起异象,心下骇然。没有一个人敢去探询。
当晚,定远侯小心翼翼地远远坠在李逢一的背后,向着此处进发。他本来是早晨来找许惊蛰的,可是李公公用手语比划说他也不知道主人去哪里了,大概又去喝酒了。
定远侯心下见疑,表面上离去,实际上一直窥伺在旁。终于让他看到了李逢一出了衡芷苑。一开始定远侯还在疑惑这李公公大半夜到底要去哪儿,可是李逢一一见这惊天动地的一幕,立时发足狂奔,径直朝着那处人神鬼憎的冷宫而来。
定远侯沙场纵横,自然不像那些不成气的奴才一般会怕什么鬼怪,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可是李逢一心智不全,但是武功犹在,不多时便觉出后面有人跟踪,带着他绕着皇宫兜起圈子。
定远侯老谋深算,转了两圈便知被戏耍了,直接擒了李逢一朝着异象所指夺路而来。
风中似乎有什么在呼啸,那是金戈相击,杀伐的声音,
枯井中忽地响起了一声高亢的龙吟,那个隆起的土包刹那间寸寸碎裂,露出一截黝黑的剑柄。剑柄颤动,想要自动跃出,翱翔九天,龙吟声在井中跌宕起伏,可是它终究没能脱出束缚,挣动了两下便沉寂下来。
许惊蛰早已从那诡异的状态惊醒过来,看着那截剑柄发呆。那剑似乎有生命,剑柄上有一双无形的眸子在默默与自己对视,让自己的眼睛再也无法挪开。
他的神智立时陷入了混沌,血色、火光、废墟、厮杀、惨叫交织迷乱,光怪陆离的影子纷繁交错,此情此景却如白驹过隙,倏忽来去,他看到自己从身体里走出来,越来越远,自己的身子变成了一个孩子,站在瓦砾废墟的中央,过去的记忆随着那人的离开变成一张白纸。
孩子神色茫然,站着。烈焰焚后的家成了一道硕大无比的锁将他牢牢地锁在中央,半点也动弹不得。
许惊蛰神为之夺,手不由自主地应着宿命的召唤伸了过去,手摸到了剑柄,握紧。那是一把可以打开枷锁的钥匙,可以让他自由,可以让他沉沦。
“那是我的东西,你敢动它。啊”凄厉的嘶嚎声在空中劈开一道惊雷,一道灼热猛然袭上许惊蛰的脖颈,让他的神智为之一清。
那只手拎着他提了起来,肌肉绷得很紧,枯瘦的手臂已经暴涨了一倍有余,上面青筋宛如虬龙钻动,好像随时都要爆开一般。
“放…手啊,前……前辈。”一只有力的手掌将他提了起来,许惊蛰从未感觉如此无力,身子悬在半空中,支撑他重量的只有那一只铁钳般的手和他自己的喉骨。
他的脸刹那间褪尽了血色,那只手的指尖的皮肤由于用力而变得有些青白,而指尖下的颈部则是一片酱紫色,血液淤积在了一起。
“醒…醒”他吃力地喊。
鬼锋置若罔闻,唯有眼睛里的血光明灭不定。
“这里,又是这里。”井外定远侯嘶吼连连,一掌拍在李逢一的脑壳上。“啊哇”一声凄厉的的惨嚎划破沉寂,**和血液沿着李公公的额头流下来。
他料想李逢一不会屈服,立时便下了杀手。
“许惊蛰,你在不在这里?”定远侯一边走着一边叫着,他感觉到他生命中的煞星还活着,窥伺在旁,若是自己稍一放松警惕必然发出雷霆一击。因此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被那声惨嚎一激,鬼锋血光一黯,握着许惊蛰的手重重一抛,许惊蛰立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摔在了井壁上,一时间石屑纷纷而落。
“啊”鬼锋吼叫,毫不犹疑地一步踏出,“铿榔”一声那柄神秘的宝剑立时破土而出。色泽暗淡,更没有一丝花纹装饰,看起来与顽石无异。可是即使隔得老远,其中深邃的杀机仍使得许惊蛰不寒而栗。
“前辈,你…咳咳…怎么了?”许惊蛰始一开口,鬼锋立时惊觉此处还有第二人,不知为何,他一时害怕:“谁?不要抢我的宝贝。不要杀我。”他浑身的毛发抖动不休,瑟缩地挤在角落。
许惊蛰见他这摸样,立时想到他又是旧疾复发,走上前柔声抚慰:“这里没有人要害你,前辈不要害怕。”
谁知眼前血光一亮,竟比之之前还要炽烈,他暗道不妙,抽身急退。果然鬼锋在双眼血光重又燃起之时,翻身而起,右手一圈,功力迸发,斩向许惊蛰的天灵盖。幸亏许惊蛰早已只觉,当机立退,可是几缕发丝还是被他的掌力削了起来。
“哈哈,想骗我,想夺剑那我便杀了你。”狂笑声中鬼锋全身毛发根根倒立,血眸中的光芒摄人心魄。
井下的图形是鬼锋为了治疗痼疾所刻,他本以为自己是练功不当才招祸患,若是能练至高深处必能将灾劫化于无形。谁料这功法邪门得很,越练疯病越是严重,可是那心法有一种魔力,像是鸦片一般让人上瘾,日久不练便会筋脉逆转,痛苦难当。多年来每逢月圆之夜,鬼锋体内的真气流窜,必会发病。
这些都是告诉过许惊蛰的,可是有件事没有告诉他,那便是这把剑―天殇剑。这把剑早就不知是什么年代所铸,前后易主不知凡几,每一个得到他的人虽然武功大进,却都不得善终,但江湖中人还是对它趋之若鹜,为其杀戮奔波。
天殇剑与天殇心法的密不可分,若是在得到之前那些人仅仅是为了私欲,而在习练天殇心法之后那种莫名的狂热会让他失去理智,只想把这柄剑据为己有,直到死去。即使是在清醒的时候那股占有欲仍是充斥在鬼锋心中,让他不愿对任何人说出它的存在,何况是现在失去了理智。
许惊蛰大骇,鬼锋血气鼓动,枯槁的皮肤下似有波浪翻涌不息,沿着周身筋脉直汇入天殇剑中。剑吟潇潇,大有欢呼雀跃之意,剑柄上“天殇”二字瞬间浮现出来,一笔一划都似有鲜血灌注其中。而鬼锋的身体则以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望着这诡异的情景,许惊蛰大急,大喝一声:“前辈,快放下剑。”
“小子,你果然不安好心,想夺我宝贝。”怒喝声中黝黑的剑已经披面而来。
无奈之下,许惊蛰拔出斜插地面的断流剑,二人再度交手,竟成了生死之争。
鬼锋神智不清,招式章法大乱,招招之间嫌隙颇多,但现在手持神兵,招招直取要害,下手毫不容情。每次交手许惊蛰都觉得胸口血气一阵翻涌,虎口发麻。三招过后尽落下风。
许惊蛰仗着身法在尺寸之间辗转腾挪,尽量不与其正面交锋。
鬼锋冷哼一声,手中天殇剑运转如风,划过一个完美的扇面,空气宛如奔腾的骏马,宛如沸腾不息的川流,千浪千叠,将许惊蛰逼入死角。断流剑笔直地放在面前,两侧怒浪分流,斩出了许惊蛰三尺立锥之地。巨浪之中,鬼锋人剑合一,两剑相击,许惊蛰虎口剧痛,断流剑脱手而出。
轰轰轰轰…剑芒过处到处都是爆炸,到处都是火花。
那黝黑的剑刹那间绽放出了耀眼的光。
剑尖直抵喉间廉泉穴。
“前辈,停手啊”歇斯力底的喊叫硬生生地将三分神智从七分茫然之中剥离出来。
“不,不要再杀人了。”鬼锋面部的肌肉痉挛着,皮肤下的血管里的血流向剑锋,肌肉缓缓崩塌,渴求杀戮的狰狞和深深的恐惧糅合在脸上,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他的左手按住了他的右手,以意志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手中的剑起了落,落了起。
“嘿嘿哈哈哈,杀我相公的时候这么狠,怎么现在心软了。”那苍老的身体里忽然吐出了女人尖锐的嘲讽。“你不让他死,我偏要他死。”鬼锋翘起了兰花指。
“谁谁?给我出来。”鬼锋惊恐地转着圈。
一个不甘寂寞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地冒了出来:“徒儿,你杀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
“师父,师父,我错了。”长长的毛发重新垂了下来,身子的颤抖透过起伏的毛发体现出他的恐惧。
“鬼锋,来找我们吧。”
“叔叔,为什么要杀他们?”
“死贼子,我说过我就是化成厉鬼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一时间似有无数凄魂厉鬼穿过剑锋,从他的身体里呼啸着涌了出来。
清脆天真的童音、浑浊沙哑的老人声、苍劲的年轻人的声音…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足,尽演世间百态,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声声都像是刀子一般刺入他的身体,每一声出口都喷出一大口鲜血。
催命的声音。
句句阴寒,字字诛心。情景无比诡异。
许惊蛰空自着急,却只能手足无措站在那儿,鲜血顺着皮肤滴滴答答流着。他终于明白第一天那个太监所说的鬼魂齐集的场景是怎么回事了。
鬼锋的脸上的毛发无风自动,重新披散在后面,那张脸又变成了凶兽似的摸样,泯灭了人类的一切感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活着的时候尚伤不了我,何况是死了。你们能奈我何?奈我何?”说到后来,嘴里只是不断重复着“奈我何”三个字,他提着剑凌空虚劈,要把那些声音赶出去。
血管里的血翻滚不休,涌向天殇剑。
鬼锋薄脆的皮肤如同羊皮纸一般,几乎能从其中直接看到其中的筋脉,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可是他的心跳却是愈发有力,像是战鼓擂动。
他脸一转,看到了坐在墙边喘息着的许惊蛰。鲜血甘甜的味道卷了上来,鬼锋左掌抓着许惊蛰的衣襟提了起来,天殇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一丝鲜血染红了剑锋。
鬼锋的嘴凑到许惊蛰的耳边:“杀我,杀我,是我杀你啊。”
两人默默对视。天空电闪雷鸣,但谁又能分清那无穷无尽的雷声究竟是降自苍穹还是生自他们心中。
“啊。”鬼锋的左手按住了持剑的右手,“砰”天殇剑脱手而出,没入井壁。
许惊蛰试探着叫了一声:“前辈”
鬼锋猛地一转头,那双染着血的手好似只有一层薄皮裹着骨头,忽的封死了璇玑、华盖、紫宫、玉堂、檀中五穴。他摇晃了一下脑袋,那股难以遏制的杀意又涌了上来。
“你…听着……我快撑……不…不住了。”在这期间他双目中的血光明明灭灭,手掌间的功力潮起潮落。“不要…动,…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花费了不少时间。
他左手握着他的右脚,右手抵着他的右手掌,一声狂吼,将许惊蛰高举过头顶。一股阴寒的瀑流从脚底涌泉穴直冲而上,同时一股绝顶的刚强内力顺着手三焦俯冲而来,一刚一柔两股内力横冲直撞,似有一条冰龙,一条火龙在体内肆虐卷舞,纠缠往复,上半身似有火炭炙烤,皮肤烧得通红,下半身则冻得发紫,便是裤子上都冻出了冰晶。而丹田之处刚柔相济,阴阳相抵,反而说不出的舒适,可是这种舒适放在这里,更显得身体两端的疼痛难受。
许惊蛰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被撕裂了,按着天殇中的心法,赶紧吐纳导息,将真息引向四肢百骸。
天殇剑犹在地上嗡嗡低鸣,冷眼旁观。
鬼锋的手离开了剑,终于不再萎缩,可是残存功力顺着他的手流出去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便极缓地膨胀,刚开始还看不出来,时间一长,他的身体明显胖了一圈,皮肤上昔日那些伤疤,裂了开来。
天空一声巨响,霹雳直贯其内,封井的巨石立时崩碎。
下一刻,鬼锋的眼睛便触到了定远侯的眼睛。
“是你。”
“你果然还没死。”两人同时惊呼。
“放开他。”定远侯冷冷地望着他。许惊蛰是他手中重要的棋子,岂容有失。
“哼…哼…哈哈哈”他眼中的凶光又盛了起来,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抓着许惊蛰的手猛地一紧,许惊蛰的骨骼都爆出细碎的响声。
“啊”许惊蛰疼痛难忍,惨叫声划破夜空。
“不放又如何?”鬼锋冷笑着回望了过去。
两人凝神对望的片刻,许惊蛰心中暗叫不妙,鬼锋手上的劲道将他的脉息血气立时掐断,之前的功力被牢牢地禁锢在丹田之中,一火一冰两条龙才稍稍安定,立时又狂怒起来,在尺寸之地四处舞动,不断冲击壁垒,想要打破桎梏,冲入大海。无奈的是四围壁垒越来越紧凑,他们的身躯被挤得生疼。
许惊蛰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地捏在手里。身上的衣服被真气激荡的劲风吹得猎猎作响。胸中似有一座火山要在沉默中爆发。
为什么?他想杀我吗 ?这是他脑袋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反应。
“杀我啊,杀了我你才能解脱。杀我啊。”鬼锋狂笑着。
黑暗中鬼锋的声音飘忽不定,“杀我啊,哈哈哈哈,为什么不杀我。你眼睁睁看着你爹娘死在你面前,像你这样的窝囊废只能像狗一样活着,怎么报仇啊。哈哈,怎么报仇。”
“定远侯,定远侯,这就是你的义子啊。”
喘息声,痛苦的嘶嚎、仇恨的咆哮声,疯子一般的狂笑声激荡盘旋,井底的石块碎屑纷纷落下。
天在动,地在摇。
我不是窝囊废,我能报仇,能报仇。许惊蛰心中不甘地吼着。
可恨的人!
为了仇恨,我要杀。胸腔内那个声音明确地告诉他。
血色在瞳孔中迸裂,胸膛中发出可怕的律动。
骨骼碎裂的声音依旧连绵不断,身体的疼痛慢慢成了快感,成了他追逐仇恨的动力。
那只被抓在别人手里的右手动得快如闪电。
鬼锋凄厉,怨毒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垂头望去,只见许惊蛰的右手已经挣脱了他的手,狠狠地插在了他的心口。而鬼锋的手还抓着许惊蛰的脚,两个人以这种诡异的姿势达到了一个平衡。
左冲右突的内力找到了一个宣泄之地,许惊蛰感到说不出的畅快,右手在胸膛里狠狠一绞,真力喷涌而出,瞬间将五脏六腑焚烧殆尽。
“啊”鬼锋痛苦地叫了一声,手上的力气飞速流逝,没过多久身体便裂出像刀口一样的纹路,血液化成雾气从每一个裂口中迸射出去。血眸恢复了平和,黑与白的颜色。
那个只剩下枯瘦的身躯居然还有如此多的血可以流。
他在许惊蛰的耳边轻轻道:“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该放下的总得放下啊。”
“对不起。”许惊蛰空洞的眸子里恢复了一点柔光。
鲜血顺着地面流向那把诡异的天殇剑,鬼锋与剑间的联系瞬时又被连接起来,心中的一点的戾气死灰复燃,身体血液还在流失可是流失的气力却奇迹般地一点一滴地回来了。
鬼锋害怕起来,趁着恢复了一点气力,左手一抡,将许惊蛰抛了出去,叫道:“定远侯,还给你。”
恐惧僵在了脸上,疯狂的笑声再次喧嚣,鬼锋右手虚空一抓,天殇剑好像有生命一般,自动飞到他的手里。
定远侯叹了口气:“这回你真的可以死了。”接过昏迷的许惊蛰,朝着井里隔空的挥掌。
接着便是一团难以辨明的杂音,婴儿的啼哭、女人尖锐的叫、还有剑与石块相击的声音。
“定远侯,你杀不死我的。我可以报仇的。哈哈”这是鬼锋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喊声中犹自充满了狠毒。
定远侯长叹道:“不可能的了。”
定远侯自然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只有鬼锋知道他真正意思,他的生命得到了延续,而那个延续可以为他杀了定远侯。
定远侯抓起李逢一的尸体抛入井中。轰鸣声中,天塌地陷,转眼间满井的枯骨和那杀害他们的凶手带着那惊天的秘密被尘土埋葬。
只是那宿命、那昭彰的因果却不会由此而去。它会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不死不休。
一轮满月遥挂枝头,寒鸦聒噪着停留其上,云层慢慢散去,只留下满地的狼藉。一切了无痕迹。定远侯的身躯在寒风中犹如渊渟岳峙,目光遥望无垠的夜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熟悉的龙涎香味,带着点点滴滴的腥味。
许惊蛰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了衡芷苑,在牀上一躺就是两个月。这一次什么都没了,不仅那个教自己武功的老师撒手人寰就连那个傻傻的小太监也一起埋葬在黑暗中。
偌大的院落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和那份沉重的包袱。
空荡荡的。
许惊蛰反而不难过了,那是一种淡漠,万事不萦于心。
经过这么多事,心早如铁石了。当你沉沦到底你会发现一片新的世界,那是一片不一样的风景。
这是京都今年的第一场雪,将朱阁殿宇的斑斓埋葬,四野白茫茫一片,沉甸甸的,带着淡淡的愁意。
真干净啊,真好。许惊蛰心想,身子斜倚在门栏上,手里转着只装满酒水的白瓷杯,一口一口地浅酌慢饮,品的早已不是酒而是愁。不过现在那份愁淡的便像兑了水的酒中的酒味一样,赶不走,丢不掉,却只是不尴不尬地坠在那儿。
酒入肺腑,在胸口荡漾起一丝暖意。
定远侯走了进来:“你想好了吗?”
“什么?”他没有看那个走进的人影,手里依旧把玩着那个细腻的瓷杯。
“三个月前我说的事。报仇。”
许惊蛰转着杯子的手指一僵,几滴酒水从里面溅了出来,眼神中透出刻骨铭心的恨意:“好,我同意。”
“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嗯。”许惊蛰点了点头:“我好了,皇帝的命也该到头了。”说着说着,那波澜不起的眼波中杀机一闪而过。
这两个月来定远侯也曾问过他是怎么遇见鬼锋的,许惊蛰只说是李逢一害他,将他推入井中,他和那个井里的疯子互相提防,互相打架,那个疯子根本没有理智可言。他自然没有从疯子的嘴里知道什么事情。
好在他一直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讲述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也像是别人的事情一样,倒也不用刻意装些什么。
鬼锋临死前将他的脉息扰乱,内力强行禁锢与丹田,定远侯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探出此时许惊蛰的功力虚实。至于鬼锋临死时是真的要杀他还是有意如此安排,已是无人知晓了。
然而那点桎梏两个月来慢慢冰消瓦解,内力调用自如,已成气候。
他隐隐有种预感,报仇的日子不远了。
一时间皇宫大内充斥着风雨欲来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