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残月,月冷无声。一场大雪过后,夜色似乎也变得特别昏暗,不知是雪色黯淡了月色,还是月色黯淡了雪色。
几个侍卫手里举着火把,正在宫门外的山间挖坑,旁边放着一具尸体。穆兰的脸上那莫名的笑容中透着凄楚,即便是现在凉得没有一丝温度,那倾世的容光还是将夜色点亮。
“真是个可人儿,便是死了我见了犹有三分心动。”一个侍卫笑着道,笑容中存着几分猥琐之意。
“听说她可是青萍楼的头牌,真不知道那个小子怎么下得了手的。我们几个兄弟和她对峙了半天没有一个下得了手的,要是活捉了没准快活一番呢。”
“就是,就是。”三个侍卫你一言我一句正说个不停,手上的活计却是丝毫不乱。
忽然间,他们话语咽在了喉咙里,整条山道温度骤降,寒意直浸骨髓,连血液都冻结起来。
他们背上似乎压上了万斤巨石,想回头一看究竟却是万分艰难。那不是落雪的寒,而是一道杀气,一道无可匹敌的杀气。他们本也是大内高手,可在这道杀气之下连半分斗志都提不起来。
好不容易转过头,凛冽长锋已经扑面而来,初见时黑得如同斩不开的夜,比夜色更黑,吞噬一切光亮生机,可是刹那间那黝黑的剑身便爆发出耀眼的光,下一刻他们便已经身首异处,连声惨叫都未及发出。
火把掉在地上,火光挣扎了几下终于熄了下去。
山道上恢复了一片死寂。
一袭青衫望着地上那个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把黑剑自然是天殇剑了,许惊蛰从枯井里将它取了出来,接着便来到了这里。
他抱起穆兰的尸体足不点地,跃出了山道,径直出了皇宫。
“来人啊,死人了。死人了。”恰好路过的小太监一路跌跌撞撞,尖锐的喊叫划破夜空。
不久后三名侍卫的尸体便被人发现,整个皇宫钟鼓之声大作,到处都是叫喊“抓刺客”的声音,一时间沸成了一锅粥。
帝都上空却还是一片寒冷宁静,下面的声音彷佛离得很远很远。许惊蛰背着穆兰,施展轻功来到了秦淮河畔的街道上,当日两人举袂临风,两心相知的场景历历在目,再到此处却已成诀别。
街道上人流如潮,他却视而不见,抱着怀中的人一步一步地走着。人们见到这人抱着一个死人,都皱着眉头远远躲开,免得触了霉头。
许惊蛰看着怀中的穆兰轻轻一笑,霎时间冰雪消融,春回大地:“我不会让你死的?好好活下去。”
怀中的人还是一点反应也无,回应他的只是死寂。
天空中零星着飘着几朵雪花。
一颗丹药从他的袖口滑了出来,散发出如兰似麝的香味,正是定远侯给他的覆雨烟萝的解药。许惊蛰将药丸含在口中,嘴抵上了她的唇,舌头抵着她牙关将解药给她喂了下去,抱着她的手抵在背后大椎穴输送功力,助她化解药力。
怀中的女子身上的雪被他的体温融化,湿成一片。
穆兰的唇冰凉麻木,却很柔软,吻了片刻许惊蛰只觉满目酸涩,两行晶莹划过面颊,滴在穆兰的脸上,那麻木的唇动了一下,睫毛轻颤,两行泪珠也跟着从她的面颊上滑了下来。
许惊蛰一惊,收敛心神,五指齐飞,封了她的昏睡穴。
原来之前许惊蛰出剑虽是决绝,却故意偏了一线,只刺入她的心房。心房被尖锐的东西刺入,只要在血流干流尽之前止血并不会有生命危险,这被称为“不死结”。他一剑刺出的同时以指力封住她的奇筋八脉,这才保了她一命。后来向定远侯讨了解药便使了个偷梁换柱的手法将解药保留下来。
他抱着穆兰,温柔地望着她,双脚缓慢地走着,走下码头的石阶,站定。河水灌入鞋中,冰寒刺骨。
他会来吗?许惊蛰心里没有一点把握。
一艘乌篷船从夜影中缓缓驶来,只见那个阳泉客栈的店小二在船头摇着撸,迤逦而来,一直行至码头方停。
“公子,你让我说有生死攸关的大事,不知是…”
许惊蛰自顾道:“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说过你会有**烦,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店小二急道:“公子对我有大恩,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忘恩负义。若不是你,我早就杀了人吃官司了。”
许惊蛰俯下身子,将穆兰平躺着放在船上。
“带她走”许惊蛰抛下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郑重地交到店小二的手中。
店小二推开他的手,连说“不要。”
“收下吧,这不仅仅是给你的,主要是为她。”
店小二急道:“穆兰姑娘是你的夫人,我怎么能照顾她,应该你去照顾呀。”
许惊蛰没有一点给他一点推辞的机会:“答应我,替我照顾他。你先答应我。”
“可是…可是…”在许惊蛰灼灼的目光下,店小二的声音越说越小,“我没本事的。”
许惊蛰指着自己的胸口:“我说过一个人的强大在心,无论武功高低,地位贫贱,只要心正,他便不会败。你不会一辈子都是个店小二的。”
地面上烟尘腾起,从远方传来地震一样的震动。追兵赶来了。
店小二迎上他的目光,血液像是被点燃了一样,终于下定了决心,肃然道:“好,我发誓只要我宋仁义一天不死,定保穆兰姑娘的周全。”他不会武功,甚至比常人还要弱小,可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透着光,此刻他变得高大起来。
这个誓言融进了血液,无比郑重。
“谢谢。”许惊蛰抚过穆兰的发丝,眼神温柔如水,望尽前尘,那张脸一笔一划都似刻在心头,永世不忘。
他想说声“对不起”,可是蓦然发现自己不知已经对她说了多少次了。回望来路,自己所负者又岂止她一人呢。
店小二一愣,那透过穆兰胸膛的一剑创口血已结痂,可是仍是触目惊心,习惯于低三下四的他首次有种愤怒的感觉:“她胸口那一剑是谁刺的?”
许惊蛰淡淡道:“是我刺的。”
店小二一腔的怒气立时化作惊骇:“你刺的?”
“是”许惊蛰转过头,看着那张店小二那张犹带着稚气的脸颊,叹了口气:“我在这世上没有朋友了,只能拜托你。”
店小二有些不知所措,两只手因为激动把那一沓银票揉得全是皱痕,他还有很多疑问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我走不了了。”许惊蛰摊开自己的双手,呆呆地望着。这双手上沾着的全是血,终究是逃不过报应的。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严厉:“你带着她离开京城,记得永远不要回来。”
两人说话间,街道上已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无数的火光绵延成片,朝着河边涌了过来。
“不要告诉她是我把她交给你的,关于我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能提。”许惊蛰郑重道,有些事情他必须放手。
店小二道:“你不怕她恨你吗?”
许惊蛰转过身子右手握住了剑柄,不动如山:“那样最好,她还可以活得久些。记住你只要说是从乱葬岗无意间发现了她,发现她还留了一口气,然后救她回来的,言多必失,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照顾好她。”
“可是…”店小二还欲再说,“哎呦”一声踉跄地倒在夹板上。原来是许惊蛰反手一掌,掌风透出,将船推了出去。
“公子。”店小二失声惊呼,只见那个伟岸的身影转过头来,笑了一下,笑得纯净无邪,如同婴儿般的笑容。
此时他的内力与当初绝不可同日而语,小船无风自动,如飞而驰,带起一连串的波纹,却没有一丝颠簸之感,转眼便融入苍茫夜色之中。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临了之时,缥缈的声音从夜空中由远及近:“别叫我公子了,我叫“许惊蛰”。”
“许惊蛰。”店小二口中念了几遍,站在船头定定地望着。
船已行远,那道身影已是冲了出去。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公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该和我扯上关系。以后我们还是谁都不认识谁。”因为这句话,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许惊蛰”这个名字。
高举的火把映出了御林军的脸,当先一骑正是卫隐。
“太傅大人,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许惊蛰一瞬间似乎被冰封起来,身形一动,只听一声铿锵龙吟,余音还未断,人一立在马头上,那双眼睛一刹那亮得可以杀人。“你还敢来,记不记得那日我说过那日足下的厚恩再见时必当奉还。”
“吁”黄骠马被惊得直立而起,可是那个人影像是牢牢地钉在那儿,马头刚一仰起便被一股大力压了下来。
天殇剑划过一道弧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两侧的人马甚至还没有一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跃过人羣,站到马头上的,看到的只是一缕拂面的春风,轻柔得如同情人的手,拂过发丝,可是卫隐的发丝已然承载不了这份轻柔,被削下了几缕。
“你想怎样?”卫隐表现得十分镇定,淡然的面色中洋溢着愤怒、鄙视、憎恨,可是额头的冷汗却将他心中的恐惧出卖得一干二净。
许惊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淡然漠然,眼中倒映的似乎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他抬起头,眼神空茫而遥远。
这世间的兴衰荣辱,春秋代序看似漫长,可是对于这苍茫大地之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不仅是个人生死,便是朝代更替,到头也不过是刹那繁华,瞬间即逝。
一抱黄土,一场幻灭,纵然在消逝的百年的时光里尚还有人追忆,可是一千年呢,一万年呢,到时又有谁记得。
“你想造反吗?”卫隐流着冷汗,扯着嗓子喊。
他收回目光,望定了卫隐,剑锋一偏,俯下身子凑到他的耳朵边上,冰凉的剑身轻轻拍击他的脸颊,饶有兴味地道:“你不怕死,是因为你以为你必死无疑,若是我告诉你我并不想杀你呢。”
卫隐的眼睛一亮:“你肯放过我。”最后一丝强自为之的壮烈被懦弱崩碎,恐惧毫无保留地涌了出来。
眼眸深处一线怜悯迸裂,天殇剑缓缓离开了他的脖颈。
可怜啊,真是可怜,这种人定远侯怎么会看得上,纵然百般讨好,换来的只是炮灰的下场而已。“哼…哼哈哈哈”他疯狂地笑着,笑声渐行渐远,如风而逝,转眼已经数丈开外。
众人为他威势所摄,竟无一人敢轻捋虎须。他人到处,人羣如流水般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两息的时间,那道身影便已出了卫隐的眼帘,唯有他的声音悠悠荡荡,如同空谷回音,经久不绝。
“告诉定远侯,我许惊蛰今日反了。三日后黄昏,京城外穹窿山烽火台前不见不散,不死不休。”
天高云淡,斜阳之下,几只乌鸦在枯枝上起起落落,“呱呱”地聒噪着,忽地似被什么惊动,猛地振翅而起,几片黑羽飘下。
江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两座青山相对而出。一座斑驳的吊桥飞渡两岸,在山风中摇曳飘荡。不知何时便会摇断。千仞绝壁之间那袭在山风中猎猎作响的青衫破空而至,然后像钉子一样钉在吊桥上。
许惊蛰看着面前的江水,叹了口气,这一叹倾尽了一江的哀愁,这一叹之时,目光已经望尽天涯路,看到了彼岸。“轰隆”惊涛拍岸,百转千回,便是在千仞崖壁亦是响若雷鸣,那声叹息好像只是一个水泡,才刚冒头便被后面的浪覆盖。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许惊蛰情不自禁发出这样的感叹。只觉自己生于天地之间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个人的荣辱得失在这苍茫天地面前又何足道哉。
天还没有全暗,吊桥的那一端,烽火已被点燃,噼啪噼啪地响个不停。“啊”其声苍越铿锵,豪气万千,长啸声中定远侯的身影从林中转了出来,负手而立。
许惊蛰没有看他。两人只是望着绝壁下的大江延续着各自的所思。
定远侯看着脚下的若垤若穴,只觉山河大川尽在自己的脚下匍匐战栗,君临天下似是触手可及。
天下原来只不过是尺寸之地而已,自己觉其辽阔只是因为自己站得不够高。刹那间只觉胸口那口弥之不散的豪气越积越厚,忍不住又长啸了一声。
我心中的痛就用天下来弥补吧。
定远侯道:“你我坐拥天下岂不快哉,却偏要来送死。”
“过去我身在毂中而不自知,许多的事情我早就应该看清的。” 许惊蛰转过头:“是吗?我的好师父。”
两人目光首次相接,没有一丝杀气,平淡如水。
定远侯没有露出太多惊奇,“你何时知道的?”
“就在你害了小高的那一天,我认出了你的背影,可是我仍是不能确定,直到我遇到了鬼锋。”
“装得挺像,看来你这些在皇宫的日子没白活。”
许惊蛰接着道:“只是我不明白,天罗之中所有的交易也许你不能尽数瞭解,可是有人要杀你的儿子,你不可能不知晓,为什么还特意派我去杀他。”
“哈哈哈哈”定远侯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为什么,哈哈,为什么?”笑声戛然而止,他的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我的好徒弟,好儿子啊,你难道忘了我从小教你的了吗?”
许惊蛰一呆,随即恍然大悟:“只要有需要,杀手的剑便要毫不留情,即使是杀亲杀友。原来那个雇主便是你自己。可…可他碍着你什么了?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怪就怪他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绝不可以是一个孬种。我半生戎马,在民间颇有声望,可是他却持宠生娇,一直败坏我的名声。那个孬种,只会偏安一隅,若我一旦起义,以他的个性十有八九会为了安定的生活把他老子卖了。没办法我只能除掉这块绊脚石。”
“你真是个疯子,为了天下便是绝后都不在乎。”
悲伤自定远侯的眼中一闪而过,随之而来便是无穷无尽的欲望:“我谋划了二十多年拿,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我训练了近千个一等一的杀手,他们便是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也不是难事。一人可抵千军。”他又笑了起来:“世上的人都是蠢材,皇帝以为收了我的兵权就能限制我,可笑,真是可笑,我千人便抵得上千军万马。白氏一脉迟早会自我手中断绝。”
“鬼锋前辈说得对,该放下的便得放下。”他望着定远侯,目光平静如水,所有的仇恨似乎已经烟消云散。
定远侯长眉一轩:“你想说什么?”
许惊蛰抬头望天,只见天似穹庐,四野苍茫,他终究没有逃得出命运的安排,可是那一刻他的心已海阔天空。
天殇剑带着呼啸刺了过去,几乎无可闪轻巧避,定远侯肩头一沉,轻巧地便将来势化解,谁知剑势折返,一气呵成,好似之前的虚招并不存在。离人又见南回的北雁,想起远方的家人,却是悲喜无泪,更显哀愁。
“噗”剑刺入了定远侯的肩头。
定远侯也被剑意感染,一股哀伤漫了上来。 “这剑招?”他怔住了。
“雁回。”许惊蛰道:“我创的,义父,回头吧。”那声义父叫得如此自然,就像是昔日那个狂生拍着他的肩让他去喝酒。
“回头?”定远侯呆了呆,冷笑着:“我兄弟死了,儿子死了。你让我回头?”
他转过身子,任由天殇剑挖出了他肩头的肉。“你不恨我吗?”
许惊蛰坦然地摇了摇头。
定远侯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许惊蛰就这样看着他,带着淡淡的悲悯。
他在可怜我,我有什么好可怜的。定远侯的眼睛像是野兽一般泛起了血色“哈……哈……哈哈”他笑,手上泛起了暗红色的光芒,急冲。许惊蛰被他逼得后退。
“你为什么不恨我?我杀了你兄弟,你怎么不可以不恨我?”他狂吼,疯狂地挥掌,“许惊蛰,受死吧。”
掌影重重,带着凄厉的血色。许惊蛰将天殇剑插在地面上,剑锋破开掌影。草木飞扬,烟尘落尽,那道人影跪在地上,右手捂着胸口,粗重地喘息着。“我不能输。”他拄着剑倔强地爬起来。
定远侯哈哈一笑,傲然道:“你的武功都是我教的,你觉得你可以胜得了我。”
血滴在剑上,许惊蛰面色像是罩着一层寒霜:“希望你不会因为自负而后悔。”
“可惜本来我这次来还想给你一次机会的,与你共享天下。可是现在看情形是不可能了。”
许惊蛰拔剑,剑锋向前:“道不同不相与谋。”
定远侯面露讥讽:“你放下了吗?若是放下你为何还要来这儿?”他瞪大着双眼,厉喝:“你为何不肯输?”喝声顿止,他冲了出去,像是雄鹰一般腾空而起。
两人的身手当世只怕再难找出第三个,挥手间便可开山裂石,只是此处地势险要,两人俱是招走轻盈,飘忽无定。只见两道模糊身影笔直地冲了出去,似成两个跳丸忽来闪去,剑气纵横,顷刻间拆了百招。
许惊蛰剑势如电如风,羚羊挂角,无迹可循。而定远侯手中虽是无剑,可是一双肉掌凝聚内力也不啻于神兵利刃,身形恍若鬼魅,不带一丝烟火气息,似有无数利刃将许惊蛰团团围住,如遁虚空。
许惊蛰在这般情况下只能靠着周围微弱的空气波动和对危险的本能见招拆招,一时间尽处下风。一道劲气化作长锋从脚底直贯而出,一个变招不及,许惊蛰身上被划了一道口子,深可见骨,接着那道剑气猛地爆了开来,胸口的衣衫立时炸开,翻飞如蝶。
“不好。”许惊蛰心底暗叫一声,身形一顿,中路立时露出一个破绽。定远侯手掌屏立如峰,直切过来,天殇剑剑若流水,无孔不入,飘飘忽不知其所来,悠悠乎不知其所止。自他左侧腰间由下而上,从右边腋下贯出,反削定远侯右肩。此时当真是一寸长一寸强,若非天殇剑够长,逼得他回招自救,这一下足以取他性命。
“喝”许惊蛰一声低喝,乘势猛攻,身体凌空跃起,如风车般一转,剑尖刺入对方的右肩,眼看就能把他整个膀子削下来,定远侯身子却似瞬间变薄了一般,似一张纸般飘了出去,剑锋只伤其皮肉。高手过招一线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两人交错而过,又分立桥头。虽是过了百招,但只是瞬息之间,崖下江水不过几起几落而已。
许惊蛰胸口暗红色的血带着黑,他却恍若不觉,凝定,不动如山。
定远侯遥遥赞叹:“你的武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许惊蛰宁静的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盯在定远侯的身上:“鬼锋前辈当初血气功力为天殇剑所制,为了不伤害我,将所剩的几成功力传了给我。”
“好好,装得真像。看来我要全力出手了。”煞气一现,冰封千里,寒入骨髓,两人动若脱兔,眨眼便又在桥中央交起手来。
月色如雾,百里流霜。烽火台上的火灼灼燃烧,好像无数生灵在跳着离魂之舞。这个烽火台本是定远侯追忆往日岁月,命人所筑,此刻却见证了这惊天动地的一战。
吊桥中央的木板像蜘蛛网一般遍布裂纹,也许下一刻便会化作风尘。
许惊蛰身上伤口无数,浑身浴血,反观定远侯倒是气定神闲,与许惊蛰的狼狈相去甚远。
“啪”的一声定远侯步步紧逼,许惊蛰脚下木板不堪重负,断裂,落入江中,随即打了旋便即隐没无踪。许惊蛰手疾眼快,左手臂立时使了招老树盘根,缠住一旁的铁索。如此上不靠天,下不支地,势必无幸。他在铁链上起起落落:“我不能输不是我放不下,天下不能落在一个为了天下而夺天下的人的手里。”
他长剑一挥,剑气哧哧作响,刹那间面前的木板龟裂,崩碎,化作游离的烟尘。定远侯迅若闪电的去势戛然而止,急退,谁知剑光如龙,定远侯脚下的三尺立锥之地尽做烟尘,无奈之下也只能抽了一块木板,翻身拉住铁链,竟也陷入上不去下不来的窘境。
两人互相看着。
定远侯道:“高下已判,你纵是得了神兵之利也是打我不过。”
许惊蛰面布寒霜好似浪潮中亘古不变的礁石:“可惜这场战斗不分高下,只分生死。”
“好。只分生死。”
两人同时来了个鲤鱼打挺,站在了铁索上,木板与天殇剑次次相击,都似雷鸣,摇神动魄,便是绝壁下的骇浪惊涛也丝毫掩盖不住。
两人且战且走,在摇晃的铁索上皆是如履平地。
铁索上斑驳的铁锈越落越多,终于铁索也断,两人各攀着一根铁链向着两边的崖岸飞速撞去,轰鸣声中,两人借势在崖壁上一蹬,立时化作两道直线在空中交错而过,又是分立两岸。
大江波涛起伏,仿若战鼓擂动,飒飒寒风吹起两人的发须。
两人摇摇对峙,没有一人敢轻动,毕竟每个人都占着地利之便,哪一个先动便 是死。
“兄弟们啊,你们看着,我当皇帝一定比那姓白的强。”定远侯笑:“你既不助我,那我便先以你的血铺我的路。再断白氏的基业。”
许惊蛰咳出一口血,“这天下不是你们几人的戏台,纵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值得你筹划二十年,还赔上自己的儿子。”他厉声怒吼:“天下的百姓要的是安定。”
夜幕中两双亮若星辰的眸子默契地一颤,同时从脚下挑起一块千斤巨石往空中一抛。
两石相撞的刹那,二人齐动。
许惊蛰挟剑而来,衣袂破空,好似天外飞仙,剑锋所指正是定远侯眉心所在。
“谁说不值得,我说值得。”定远侯仰天长啸,像是一只月下的孤狼,大步一跨,势若雷霆,一时间龙飞虎走,罡风直扑中路。
两人在落石上又拆了十数招,一直从天上打到地下,在石沉江底的那刻,两人又是同是跃起,几乎是不分先后地撞向烽火台的崖壁,内力贯于涌泉,每一脚都入壁三分,可是交手,踢腿,转身腾挪却丝毫不慢。
就这样又从江上打到了崖顶。许惊蛰已经开始喘着粗气,内力已有衰竭之象,纵是得了鬼锋的几成功力,可是与定远侯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
脚踏实地,两人再无顾忌,招式越发狠辣,皆是直攻要害。
许惊蛰体内功力枯竭,内息滞缓,天灵盖上已是青烟袅袅。而定远侯气足神清,他的武功本就刚猛无匹,之前在吊桥上施展不开,几度为许惊蛰轻功身法所乘。如今两人都在崖顶,挥洒之间得心应手。
此消彼长,许惊蛰败局已定。
定远侯刚猛的掌风,千浪千叠,汇成无数的洪流迸然而至,彷佛调动了弱水冥河之势。
飞鸟难渡,落羽不浮。
许惊蛰周围巨浪翻卷,自己正处在旋涡的中心。垂死之际,他的心变得格外清明,自己的灵魂好像已经飘到外面,旁观着世界上的一切。自己身躯却在巨浪中心跟着本能挣扎,不知疲倦地挥剑。
血色将青衫浸得通透。
为什么?自己荒谬的一生只能是阴谋的陪葬。自己可曾真正活过,过去为了什么才奋力习武。杀人?还是报恩?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二十年的努力只是获得了充当他谋夺天下的一颗棋子的资格。为了这个,古往今来死了多少人?以后还将死去多少人?
我已是身受战祸之苦,可是现在有人为了天下无端挑起战祸,我就这样置之不理了吗?
恍惚间,无数的人影自黑暗中走来,小高、定远侯的儿子、阳泉客栈的店小二、李公公、婉儿、穆兰、狂生,宋父宋母,还有许许多多自己杀过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从熟悉到陌生,从亲切到疏离,从爱护到仇恨。
那一刹那灵魂重归躯壳,黯淡的星辰刹那间绽放出的光似如此耀眼。
持剑的人笑了,黝黑的剑荡开重重幻影,突破重重障碍,直刺。
一切的光亮都被黑暗吞噬,定远侯只觉自己陷入了死寂,可是那片死寂只是一闪而过,那一剑,浩大中正,开辟鸿蒙,将天边星辰的光投射下来。
许惊蛰只身孤剑,可背后似乎有一个手持开天巨斧的人影,将巨斧提起,缓慢而玄奥,划过世界最玄妙的轨迹。洪荒才有的血色与壮丽在这一刻重现。
星如雨下,无数光点汇聚在剑上,如同烈日般两人不敢逼视,那把黑剑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一招凝聚了万千气象,自成干坤,所有的秘术、招式在苍茫大地之间唯有苍白失色。
太初、开天、天殇一气呵成。剑威浩大若此,纵能杀人杀己,澄清宇内,杀得万世承平,千秋安定,可是又如何断得了心中的浩荡离愁,无尽别绪。
命运的巨轮滚滚碾过,“若有必要,杀亲杀友,包括杀师。”当年许惊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人谁又曾当真过,可是那却像是一句预言,今日真的要应验了吗?
定远侯脸上出现了释然的笑容,竟是收了所有的功力,闭上了眼睛。
“不要。”许惊蛰想收手,可是迟了,定远侯迎了上去,曲指弹在了许惊蛰的脉门上。许惊蛰的手离开了剑柄。
“噗”一剑穿心。
其势不歇,定远侯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抛飞了出去。
“义父。”许惊蛰惊呼一声,跑了过去。
“你……说的是。我……不…………不该。”定远侯虚弱地道:“迟了。太……太……”大江流金,高亢的羊角号在云里穿行,他伸着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往昔岁月像是烟尘一般在他苍老的指尖悠悠散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明明知道许惊蛰身中奇毒,必死无疑,却还是赴了这场无谓的决斗。也许在心底深处,他早就想要这样的结局了吧。
许惊蛰将定远侯葬在了烽火台边,让他同样可以眺望那一望无际的大江。
许惊蛰站在崖前,宁静而悠远,任由风吹散发丝,拂动长衫,牵扯着他的生命飘得很远,很远…
一缕黑色的血自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枯死的老木,衰草之间冒出细小的嫩芽,败亡中竟能孕育出郁郁生机,盛衰生死正如因果循环,无休无止。冬日将去,春日将至。万物都在雪下期待着破茧新生的一刻。
天地承载万物不求回报,日月雨露更无偏私一物,纵有山洪暴发,生命伤亡,所维护者不过是“平衡”二字。
有情还似无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许惊蛰迎着初升的朝阳,张开了双臂,喃喃道:“前辈,你错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所求正是那一个平衡,一个公道。
恩怨已了,前缘已尽,现在也到了自己成全“公道”二字的时候了,于是在那个清晨他坦然赴死。
天殇剑斜插在定远侯的墓前,静候着下一个传奇。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孩子与他的父亲坐在芦苇丛里的断墙上,眺望着同一片天空。
远方村落炊烟溺溺,几缕星光却执着地将光投下人间。
“爹爹,上面那些亮晶晶的是什么?”
父亲指着天际,亲昵地抚着孩子的头发:“那是星星,你的爷爷,太爷爷死去后便化作星辰挂在我们脑袋上,看着你这个小淘气。”
“他们为什么会跑到星星上去?”孩子的眼睛映在星光下,带着神往。
“因为他们是好人。”父亲指着自己的胸口:“心之所安便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