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无云,唯有大雨瓢泼,倾盆而下。阳泉客栈之内,身穿布衣的小二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他拿下肩上搭着的长布,利索地擦着桌子。
胖掌柜在柜台上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珠,嘴里不时地嘀咕着。“小二,这个月客人不多,这工钱总得与干活多少挂钩吧,减半啊。”说完,掌柜不待小二回应,“啪”一声脆响最后一笔账也算完,一夹算盘走了回去。
哗哗的雨声,彷佛永无止境,小二心中苦叹:看来不会再有客人了。现在这季节客人越来越少,客栈生意不景气,现在又一连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客栈一个顾客都没有,想到那抠门的老板又将克扣自己的工钱,他心中一肚子的苦水。想着想着他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将最后一张长凳摆上桌子。他去关门,听着响亮的雨声,嘴里暗暗咒骂:“这鬼天气。”
“吱呀”门还剩下一条缝,一只手抵了上去。
小二心中一喜,“客官”两个字声音一扬而后便低了下去,“客…官,我们打烊了。”说到最后他声音已是细若蚊蝇。
外面大雨如注,但在落在靠近那人衣服时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所阻,高高溅起,织成绵延成片的水幕。对方不理小二的反应,在桌子上甩手放了一锭银子,约有五两,低沉道:“来些花生撒上些盐粒子,一坛高粱酒。再炒盘菜。”说完,似乎是因为岔气,一根弦陡然一松,他血气上涌,苦苦忍住。大半雨水倒在了他身上。
小二万般不情愿被那人简简单单的话语给噎了回去,他声音颤抖,应了声:“好。”但又忽然觉得不妥,补了一句:“吃快点,我们店小,招待不起,方便的话赶紧走吧。”然后便引着他入了门内。
“死小二,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信不信我把你这个月的薪水,还有下个月的统统扣光。”掌柜的听见了银子的声音便急冲冲地赶出来,正好听到小二把自己的衣食父母往外推:“客官你要住店吗?我们这儿房间又干净又宽敞。”听着掌柜的这高亢的声音小二难得的没有光想着自己的工钱,而是被这不知轻重的掌柜急得差点直跺脚。
掌柜左手拿着账簿,右手夹着算盘,满脸堆笑地转过楼梯口,眼睛成了一条缝,可是当看到这个客人的摸样后他话语便开始哆嗦了,一双豆丁大的眼珠也惊恐地颤抖起来:“客…官…,那…有一家更大的。”他指了指东面的方向。
那客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可是那神情配上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更是可怖:“我喜欢又干净又宽敞的房间”毫无疑问这和蔼的语气听在掌柜的耳朵里便充满了威胁的味道。
话语刚落,小二便见那个神秘人右手在自己的胸口等处点了几下,接着舒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虽然他眼界不高,但也觉出那在胸口乱戳的几指有着说不出的味道,绝不简单。
藉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那人二十七八的样子,身材高瘦,方脸直鼻,两道眉毛狭长如剑,平添了几分煞气,身子像在血水中泡过一般,长发混着血水黏黏地搭在脸颊。他右手抵着客栈的门框,左手长剑撑地,这才勉强站住。他虚弱地喘着粗气,但一双眼睛炯炯犹若寒星,目光有如利剑,褴褛的衣衫之下伤疤隐现,令人丝毫不敢小觑。
掌柜的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小二,你好好招呼。”他顺手从桌子上拿过那锭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袖子里,脑袋一转:“客官吃好喝好。”说罢便拖着肥胖的身躯飞也似的开溜了。
小二暗骂了一声,准备桌椅碗筷,突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客官,现在厨师已经休息了,花生和酒倒是有,可是这炒菜…”
神秘人受伤太重,全身虚脱般的无力,右手微抬:“菜随意。伤口需处理。”顺手又从袖口抛出一锭五两银子。
小二眼睛一亮:“好咧,好咧。”右手迅速将桌子上的银子收走,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然后欢天喜地地去了。
“嘶”他一点一点地将衣服从皮肤上剥离,伤口传来的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个时辰之前,他—许惊蛰按照组织分派的任务去刺杀一个成名的高手—天山派前任掌门齐放。一剑穿喉,不仅完美地达成了任务,更重要的是他在天山派两个掌门与金刚门门主两人夹击之下逃得性命,而且造成一死两重伤的局面。他细细回想着当时的场面,嘴角露出笑意,口中喃喃:“老秃驴,算你厉害。”
他身为天罗组织最出色的杀手,每次的刺杀都要提前做功课,唯有这次不同,天山派的山门跟个铁桶也似,纵然武艺通天的他也根本无法神不知鬼不知地进入其中。于是他在离天山派山门的树林里整整埋伏了十天十夜。
那天,金刚门门主来天山派做客,被他逮到了机会。他深知若是错过这一次便再想杀他便难如登天了,所以不顾眼前的三大高手,毅然出手。
没有什么比自己接的任务更重要。
剑光雪白,剑意凌厉。杀!
天山派两个掌门和金刚门的和尚哪里会想到竟然会有人当着这三人的面动手,那无疑和找死没有任何区别。
剑去快似流星,没有任何花俏,转瞬而至,电光火石之间两个掌门背后长剑铿然出鞘。齐放一手流风回雪剑法出神入化,只是变起仓促,反应纵然迅速终究是慢了一拍。凌冽的寒意直指咽喉。现任掌门齐海是齐放之子,见势大惊,长剑挥出便要追上许惊蛰,可是就算追上,许惊蛰一往无前的剑势必然取了父亲的性命。
倒是那个老和尚出掌迅捷,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慈悲之心,口中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心分两用,两只手泛起暗金色的光芒,如钢浇铁铸,宝相**,左掌去握许惊蛰的长剑,右掌毫不留情地拍向他。金刚门的大金刚神力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掌风刚猛无匹,触体生寒。
剑势一缓,齐放顾不得反击,飘然后退,同时长剑虚划,形成一道剑罡。
许惊蛰一声冷哼,内力一发,长剑应声而断,身子一侧,大金刚神力势大力猛,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后背。许惊蛰口喷鲜血,身子藉着掌力去势比起之前更疾几分,右手直接握上前方一截断剑,剑势快得不可思议,彷佛一切都停止了,内力所及空气中隐隐泛起可见的涟漪,金属的颤音灌满了齐放的双耳,满地的落叶飘飞如蝶,那是贯穿一切的一剑。“噗”地一声,断刃没入齐放咽喉。
看到自己的老爹倒在血泊之中,齐海呆了两秒,居然有人真的当着三大高手的面杀了齐放,一声凄厉的嚎叫响起,“爹,恶贼拿命来。”天山派掌门长剑直上,嗡鸣声犹若雷霆。
许惊蛰身法奇快,杀人之时,劈手夺过齐放剑鞘与长剑,沉腰斜坐,剑鞘自腋下穿过,与来人长剑成一条直线,父子两个用的长剑都是大小一般无二,长剑直入剑鞘。天山派掌门一招落空,胸口一闷,虎口剧痛,原本凌厉的气势消散无形。同时许惊蛰用剑鞘一斜夺过长剑,剑柄迅捷无比地点了他的阳泽与曲池两穴。齐海右臂瞬间发麻。
老和尚堪堪赶上,举掌帮忙。
许惊蛰剑气迸发,地面上沙土飞扬,一只暗金色的拳头透过沙土直轰上来。许惊蛰左足一点,飞身而退,右脚脚掌与那拳头硬碰了一记,借力飘然而退。
这一番兔起雀落,不过几息时光,却是妙到颠毫,似乎经过深思熟虑。
“天山派弟子,乱云剑阵。”齐海一声厉喝,不知何时天山派的弟子已经赶到,将这厉害的杀手团团围住。
老和尚口念佛号:“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然而施主趁着我上门拜访之际在天山派地盘上杀人,贫僧无力阻拦,自觉有愧,若是施主束手就擒,可给你一个痛快,否则,老衲不得不横插一手。”
齐海呲目欲裂,愤怒充斥心田,满眼都是泪水,恨声道:“大师还跟他啰嗦什么,乱云剑阵之下不会有全尸。”
六十三名弟子加上齐海手持长剑,围成一个大圈,利刃摩擦着剑鞘,发出一片清越的声音,连绵不绝,许惊蛰却是怡然不惧,一边审视着周围的天山派弟子,想要寻找破绽一边说:“老和尚,人家要把我分尸,我可不能坐以待毙。而且现在领教乱云剑阵还不是时候。”
大师看着横尸当场的齐放,面现慈悲之色,双手合实:“阿弥陀佛。”
气机,最重要的是气机,此时大阵还未完全成型,此时不动更待何时。许惊蛰毕竟是一个杀手,杀伐经验不比常人。说话之间他已经悄悄拉近与齐海之间的距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这个距离正好可以让自己的剑势达到最盛,两腿下压,剑身将凝滞的空气缓缓压了下去,身子前倾,一招易水萧萧送了过去。这招快得出奇,却举轻若重,一经使出便有一股古朴苍凉的气息透了出来。这招本是飞身向前,挺剑直刺,只是现在许惊蛰意在擒敌,故剑尖略偏了两寸,少了一分一往无前的气势,多了几分变化。
齐海武功比其他人高出不知多少,只是之前受挫在先,手臂酸麻,再加上丧父之痛,心性大变,出手狠辣,招招凌厉,大违流风回雪剑法的本意。
流风回雪剑剑势舒缓,如同隐士采菊东篱,出手意境高远淡泊,于平淡中隐含杀机,虚招远较实招为多。而现在齐海剑招招招指向要害,杀机历历在目,刚上手便尽落下风。
剑光霍霍,如万点寒星,形成一个一丈见方的剑圈。许惊蛰避实击虚,剑光如飞鸿在苍穹中飞起的弧线,直捣中宫,一举擒住齐海。金刚门的和尚也惊异于他如此俊的身手,同时心中为这走上歧路的少年暗暗惋惜。许惊蛰把剑架在齐海的脖子上,“让开,否则不要怪我出手无情。”
许惊蛰回想着今天的一切,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本来可以全身而退的,谁知那家伙为了那个老爹竟然不顾性命,喊了一句:“大师,为我报仇。”掏出匕首便要自行了断,自尽的那一剑是如此决绝,那悲愤似乎自己也有过,最奇怪地是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把他的匕首弹掉了,因为怕他再自杀,还鬼使神差地将自己手中唯一的筹码给放了。
是因为自己把他的亲爹杀了,所以愧疚。不可能,自己可是一个杀手啊。
“自己是不是疯了?”他问自己。
天罗组织的杀手无心无情,绝对服从上级的命令。自从他被师父收养以后,十年学艺,而学艺的的内容除了师兄统一传授招式便是厮杀,他是少数几个能够踏着同伴的尸体走过来的入室弟子。
他杀人不仅仅是因为那份对仇恨的执着,活下去的信念,少年人的好胜心,更重要的是为了师父。他想报答,他嫉妒那些出色的杀手,他想霸占那山岳似的身影的全部关心,他很讨厌杀人,自从全家被杀之后他对血便极其讨厌,应该说是厌恶。可是他还是义无返顾地为他杀人,倾尽所有,放下尊严,在不见天日的环境下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活着。他只是想博取师父一个赞赏的眼神,然而那个如山似岳的身影甚至吝啬于一个赞美,留下的永远只是远去的背影。多年来师父总是披着一身黑袍,将自己隐在黑暗之中,只有少时他从瓦砾中救起自己的形象还是如此鲜明。
按师父的话说,杀手永远是孤独的,一旦有了羁绊,杀人的剑便不会锋利,就像老鹰折了双翼,猛虎拔了尖牙。只要有需要,杀手的剑便要毫不留情,即使是杀亲杀友。所以师父训练的几百个杀手必须自相残杀,留下最强者。
渐渐地,他与师父渐行渐远,从少年长成青年,俨然已经成了一众杀手中的最强者。少年人争胜之心淡了,人生再无追求。此时死在他手上的同伴已是不计其数。他开始有意识地反抗,当他对着师父说出:“我只杀有罪的人。”这句话时,师父笑了,冷漠而冰寒的笑意难以在许惊蛰坚毅的脸庞上激起丝毫涟漪。“杀手必须无情。”
“是,但我也有底线。不杀无辜。”他抬起头,眼光如同刀光一般冷厉,望着站在高台上的背影“若有必要,杀亲杀友,包括杀师。”
铁石似的师父哈哈大笑,转过身来,但是他的脸被大氅遮着仍然看不见面貌:“你果然是我最出色的的弟子。”于是师父给这最出色的弟子开了一个先例,所有的杀手都只问杀谁不问缘由,唯有他是个例外,每次交给他任务的同时都会给出对象所犯的罪,以及看似确凿的证据。只要是雇主要求,即使罪不致死,也只有一个字―杀。师徒两个都默契地不触犯对方的底线。
这回刺杀的齐放,雇主给出了充足的证据证明天山派掌门齐放是个发印子钱的家伙,他外表光鲜,其实双手不知毁了多少家庭。可是许惊蛰杀人时没有任何解释,他不是大侠,也不屑于去当大侠,他只是一个幽灵。他想齐海并不知道齐放的行为,自己已经杀了他父亲,如果还将事实公诸于众,齐海将如何自处?天山派的声名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地步?他考虑了一个杀手不该考虑的事情。
许惊蛰大口大口地灌着高粱酒,辛辣的酒味直冲脑门,酒对他的伤势有害无益,可他根本不在乎,脑袋里不断回放着自己与别人厮杀的画面,全都是血啊,他不知刺了多少剑,也不知被那些弟子刺了多少剑,被大金刚神力打了多少掌,他只知道自己踩着别人的尸体成功地逃出来。他蓦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
“呕”画面中的血色如同海潮一般涌了过来,酒水,苦水混着血水被他吐了出来,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
“当小二也很苦吧。”他望着小二,脸上的冷厉一扫而空,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店小二的心里微微翻涌起来。
“诶哟。客观客官。”店小二从客栈里找了一卷绷带出来,正好看到许惊蛰连人带凳摔倒在上,心中叫苦:这可如何是好,他也没说给他安排客房,随即看了看手里的银子,“来,带你上楼。”小二架起他的身子向着楼上行去,
每次的杀戮总会把他心中血淋淋的伤口翻出来,让他的心灵腐蚀地更深。十多年来他习惯于将孤独当成甘醇的美酒将自己麻痹。
一切的源头起诉到二十年前,蛮族入境,朝政危殆。新皇下达屠城命令,就在他的家乡,作为前朝的兵部侍郎,当地唯一的名门望族自然首当其冲。手下的兵士彷佛是一头头饿极了的狼,看着奔走四逃的人羣。
一把把尖刀刺入老人孩子的身体,看着一滴滴鲜血沿着森冷的弧度缓缓滴落,他们感到一阵血脉喷张的快感。
他们疯狂地笑着,像是要把多年来战场拼搏所积攒的怒气发泄出来,他们打赌:“我们比比谁的刀法好?”
“怎么比?”
兵士哈哈大笑:“看看谁的刀法快和准。”说着他跑了出去,刀锋划过一个尖叫的女人的衣衫,在他洁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
“还是差了点。”旁边的士兵笑着奚落他。
“我来。”
“我来。”兵士们的长刀挥下。疯狂地笑声与尖叫伴随着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温热的鲜血溅在一个孩子的脸上,那个孩子正躲在一个柜子里,柜子的门露出一道缝。仇恨的种子在他的心中悄悄生根发芽。然而内心的对正以的执着让他不愿成为像他仇人那样的人。孩子眼中一切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脑袋生疼,耳边尽是女人孩子奔逃尖叫的声音。
“是梦啊”许惊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低低地**一声,用力地甩甩脑袋,驱散初醒的迷茫。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肩背处不知何时已经裹上了一层厚实的绷带,“小二哥。”声音沙哑,虚弱无力。
“唉。客官,有什么吩咐?”
“我…我的衣服呢?”
“都在这里。”店小二指着一旁衣架上的衣服,脑海中猛地想起昨日许惊蛰满是鲜血的样子,赶紧补充:“我只是帮你脱了衣服,上了点药,其它的可什么都没做,有事别…别赖…我。”
此时的许惊蛰身上杀气尽去,与常人无二,寒冰似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恰如一缕阳光透过层层乌云,散发着温暖,“小二哥,昨天多谢你了。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店小二立时受宠若惊,“客官,别客气。”
许惊蛰问他要了纸笔,写下了几味药材,吩咐他帮他煎药疗伤,顺道又打赏了五十两银子。
他看了一下自己衣架上的衣服,那套衣服上血迹斑驳,破得已经不成样子。于是又给了他二两银子要套旧衣服,剩下的仍旧可以作为辛苦费被他收入囊中。这些年许惊蛰一共杀了七十三人,黑白两道,乡绅高官,皇亲国戚应有尽有,因此手底钱财颇丰,自然不会太吝啬。
店小二笑意更浓,感觉一下被幸福砸昏了头,京城极尽繁华,可也正因为如此,让他们这种普通的客栈生活日益艰难,那些达官贵人常去的名店里,一个下人的身家也许比这种小客栈老板的家底还要厚实。店小二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招牌似的说了一声:“好咧”千恩万谢地去了。
大金刚神力果然非同小可,那些剑伤还是皮外伤,唯有金刚门的老秃驴掌力伤及肺腑,只怕没个个把月是好不了了。他仰躺着,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思潮起伏。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午饭的时候,店小二带着午餐和一套新衣裳进了房间。衣服很素通体赭色但很干净,而且一看便是下等布料,店小二拿出来的时候还颇是不好意思,解释道:“这件已经是小的用来撑门面的衣服了。这是二两银子,还是还给大爷吧。”
店小二的老实颇合许惊蛰的胃口:“你们讨生活也不容易,这些钱既然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了。这衣服我很满意。”许惊蛰的通情达理让店小二感动不已,平日里哪个不是对自己呼来喝去,唯有眼前这个人对自己这般好“多谢大爷,又吩咐只管提,只要我阿仁办得到绝无二话。”
许惊蛰见他语出真诚,心下也是感动,疲倦地挥了挥手,“傍晚的时候帮我把药端来就行了。”
店小二见他满脸疲惫,打了声招呼:“那大爷好好休息,小的先告退了。”
傍晚时分,客栈内,腐臭的气味令人闻之欲呕,店小二看着手里的药,眉头拧成了一团,虽说良药苦口,但这药味的浓度怎么看都像是毒药“大爷,你确定这个药你要喝。”
许惊蛰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这种药不知喝过多少回了,接过药碗直接灌了下去。
店小二看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心下更是佩服,但是见他喝得如此干脆,再闻着那药味,胃里便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咕嘟咕嘟他下意识地吞了几口口水。
许惊蛰道:“小二,我想出去走走,还有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知道吗?”
店小二赔笑道“小的哪敢啊?”他顿了一顿,一脸担心地看了看许惊蛰的伤势:“你现在出去?我陪你吧。”
许惊蛰摇了摇头:“店里还需要你帮忙。”
店小二一脸的不以为然:“这客栈压根就没几个人,来的顶多就几个穷汉,他们常常吃了饭还没钱付账,撒泼打赖。”说话时语气颇多愤懑,想来平时受了不少闲气,随即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脸上又升起笑意:“大爷给的钱比他们多多了,大不了我把自己的赏钱尽数上交,那老板还不乐开花了。哈哈。”
他这种最低下的小二朋友实在屈指可数,而且全是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从来没有哪个客人会对他如此和颜悦色。许惊蛰性子冷淡,即使是平时收敛杀气之后亦是言语不多,但是小二能够感觉到他与别人对自己的不同。
许惊蛰陪着干笑了两声,望着他,满脸的落寞:“小二哥,你应该不难猜出我是干嘛的吧。”
店小二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似乎才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立时如同吞了一块黄莲,满嘴尽是苦水。他怎么会猜不到,那种杀气,除了长期干杀人勾当的人还有谁能受这么重的伤。
许惊蛰似乎早就料到他的这种反应,也不在意,继续道:“你不该和我扯上关系。”声音不大,但在店小二的耳中确如霹雳雷霆,劈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许惊蛰走了出去,房门摇曳,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店小二毕竟怕死啊,盛世繁华之下真正过得上好日子的也只有那些王孙贵族,像他们这种最底层的人尽管没有性命之忧,但苛捐杂税也足够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生活已是不易,他怎么会因为一个刚认识的杀手而让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即使这个杀手对自己再怎么与众不同。
许惊蛰走在人山人海的街道上,习惯性地前脚掌着地,好像夜行的猫一般,走起路来不带一丝声响,眼睛下意识地扫荡着,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放松的极致了。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琴声歌声乘着风儿徐徐传来,正是一曲凤求凰。许惊蛰循着歌声而行,直至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建筑之外。那是几座三四层的华丽楼阁组成,飞檐勾连,金碧辉煌,上面彩旗飘扬,光鲜明亮。不时有穿着华丽的王孙贵族往来其间。门口一张牌匾之上俨然写着“青萍搂”,看着门口那几个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女子,许惊蛰便能断定这是一家青楼。
悦耳的歌声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一开始门口人潮涌动,拼了命地想往里挤,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立时渗了过来:“喂,大爷们要赏曲,你们这些臭要饭的没钱凑什么热闹。都给我滚开。”
这羣人中也有不少江湖豪客,脾气亦是不小,此时受了气,脸涨得通红,牙齿直打颤,怒目而视。
妓院的老鸨丝毫没有觉悟,两手叉腰,横眉怒目,张口便骂:“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没钱还死皮赖脸地往里挤。”
乐声被这嘈杂的声音逼得戛然而止。
周围的人面容一肃,不忍打扰这清幽的乐声,强行将心中的怒气压了下去。没过多久,那悠扬的乐声又袅袅响起。
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这首曲子若是不论曲意倒也确实好听,那声音如梧桐叶落,微风在叶间轻拂,略带沙哑的嗓音更为这凄清的调子添了几分韵味。
全诗言浅意深,音节流亮,感情热烈奔放而又深挚缠绵,融楚辞骚体的旖旎绵邈和汉代民歌的清新明快于一炉。
即使是许惊蛰这个不通文墨的门外汉也知道《凤求凰》这首曲子包含强烈的求偶之意,理应清新明快,可是这传出来的乐声却是哀婉凄切,恰如杜鹃啼血,令人闻之恻然。然而在这莺歌燕舞的烟花之地这般清冷的曲调确似高傲地孔雀立于不胜严寒的高处,凄清落寞,风骨别具。
一曲奏罢,连绵的叫好声如同浪潮一般从青萍搂里传出来。
在青萍搂外驻足的人几乎都面露愤懑之色,大家还陶醉在《凤求凰》的余韵之中,但是那连绵的叫好声已然让众人的的兴致从天堂掉到了谷底。整个青萍楼的吵闹声像是直要屋顶掀翻,还有不少银子在台子上跳跃的声音,听那动静,似乎是那弹琴人一曲奏罢便欲立场,众人借酒撒泼,吵闹着不让。许惊蛰想起了一众无聊的闲汉在酒馆听说书的情景,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儒生青衫蓝巾,絮叨着:“如此清幽的嗓音,不染纤尘,居然让她去唱这《凤求凰》,真是暴殄天物。”
曲为心声,那女子如同幽雪空灵的嗓音好似在迢迢浊世之中开辟的一方净土,所有人都心生向往。许惊蛰虽然是个杀手但也是不能免俗,对这吟唱的女子起了几分好奇。但只是好奇,仅此而已。
正当许惊蛰还在回味之中的时候,蓦然间觉察到异常,眼神蓦地闪过一道冷芒然后又恢复平淡。他从人羣中退了出来,七拐八拐,曲径通幽,走进了一条小巷子中。四面皆是围墙,空荡荡的。
“出来吧。”
周围寂静若死,凉风吹动,发出呜呜声响。
许惊蛰原本冷硬的语气少见地柔和起来,柔和中更多的是无奈,对着墙接着道:“小高,装成驼子就行了么?我早就发现你了。”
“唉”空气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沙哑无力地嗓音彷佛喉咙口含着一口浓痰随着声音在翻滚。一道影子从阴暗中分离,一个老人面色枯槁,头戴草帽,驼着背,左边眼睛高高肿起,右边的眼睛无力地眯成一道缝,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怎么还是被你发现了,每次都被发现,真是无趣。你该不会是动了什么手脚吧。”这句话与之前那声叹息截然不同,一扫之前的颓色现出青春阳光的气息。
许惊蛰转过身,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可没动手脚,是你有破绽。先把你那一身行头摘了吧。”
那驼子叹了口气,右眼一睁,一扫之前的老迈昏庸,将头上的草帽一摘,又从背后的衣服中掏出一顶草帽,腰杆一挺竟比许惊蛰还高出一线。最后手指一抠,脸上的那层老皮下露出一层白皙的皮肤,皮肤连带着左眼的肿瘤直接扯了下来。
那张脸白得出奇,疏淡的眉毛之下长着一双桃花眼,鼻子直挺,配上那张小巧的嘴巴,简直秀气得像是一个女人。他将头发束起,脱下肮脏的外衫,眉头不自觉地一皱嫌恶地将乞丐装脱了下来。
他笑着,“大哥,你倒是说说我到底哪里有破绽?记得我扮病人偷袭你,可料到了,说我眼神暗露锋芒,杀气太重;前年我扮大汉的时候你说我脚步太轻,江湖大汉多练硬功,脚步沉重;后来我又扮王孙公子你又说我身上虽有浮夸之气,但喊声太假,整个场子里就属我最扎眼,大有此地无银的意思。”许惊蛰听着自己这个兄弟如数家珍地说着往事,眼角眉梢不禁露出笑意。
“可是这一次又是什么?”他气苦着说。
“一个驼背老头哪能在人羣中如此穿梭自如。开始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奇怪,但也不排除有这种练家子的驼背,直到你真的出来了。”他无奈地摊了摊手。
“啊,你诓我。百密一疏啊。”小高一拍脑袋,满是懊恼。
小高也是天罗组织的一员,入门比许惊蛰晚了很多年,算是许惊蛰的师弟。到现在他还只能算是一个新人。
那时候,许惊蛰的出色震惊了所有人,他接下的任务没有哪一个不是完美地结束,干净利落,然而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不服,只想一挫他的威风,甚至杀了他。但是当他真的跟他动手时,他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许惊蛰的对手。
可是这个师兄不像自己那一批杀手一样,时时刻刻地提防着自己人,时时刻刻地想着如何将自己的同伴杀死踢下 去,他对自己的偷袭完全不着恼,每次还会有意无意地指出自己的不足,认真地跟他拆招。渐渐地,两人之间的生死相拼的攻防战变成了许惊蛰对小高的考量,两人感情渐笃。
许惊蛰笑容敛去,面色如霜,开口道:“说吧,这回要杀谁?”
小高的面容严肃起来,递过一张纸条。
许惊蛰看了一眼:“什么罪?”
“开设赌场,出千骗人,调戏良家妇女。”
“证据。”
“受害者无数,京城人士皆是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