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镇川
白天吃一天的烧饼干馍,一路上,在胡玥玲的帮忙下,我好不容易说服那师兄弟,答应去个好点的酒楼投宿。到地儿一看就笑了,这酒楼叫做“酒上有德酒楼”。我们三人被分成两拨,他们的大师兄一人陪着张贵五和邓通光二人,另外七人陪着我和胡玥玲二人,分居两头。吃饭时也是分开的,我们九个人要了满满一桌子菜,我又叫了三坛黄酒,那七兄弟各一碗下肚后,剩下的便我与胡玥玲开始海喝猛聊起来。
胡玥玲对我讲她小时候如何受宠,母亲让她认字时头痛欲裂,父亲教她习武时却奋不顾身;讲她如何捉弄大师兄的种种好意,又把那些个不如她的师兄弟打到怨声载道;讲她十七岁那年如何遇见了现在这位“柴哥”,一见倾心,并突然间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地和他过起了苦日子;讲她婚后如何艰辛地抚养孩子,勇敢地和父母抗争,现在又如何地想念她的大儿子和年事渐高的父母。她声音异常平静,却讲得泪眼婆娑,我感同身受、唏嘘不已;她怨尤轻诉,每一个细节都说的如历历在目,我每一处关节都听得心潮起伏、如鲠在喉。银辉泄处,夜凉如水,看她脸如银盘,泪似珍珠,我突然一把拉了她手道:“你现在好吧!”她怔了怔,也拉了我手说:“当然好,只是以前也很好。大哥历览四方,见多识广,莫要见笑了去。”我浩叹一声,正待要说,却听旁边一人道:“四哥,看样子还得好长时间说呢,不如我们先替换着睡了吧。”我松开手,端起一碗酒喝了,怔怔地望着远处,一时无语。
我和胡玥玲都喝多了,听得门外有人吵,出来一看,竟快到午时了,张贵五与邓通光在楼道那头嚷嚷,后来见我俩从各自屋里分别出来才罢。我对拦着他俩的那位大师兄说:“我们明天动身吧,你师姐第一次正式回娘家,需备了厚礼,否则显得我的兄弟都混差了似的,另外我初到此地,也想在镇上转转。”他思忖半响道:“你看似诚恳但身无分文,显是说谎,我们也不敢有意为难,你要玩,等得三五日送你回来这里时再转不迟的。”我回屋写了字据,并五弟的信一并转交张贵五,着他支现五百两,与邓通光一起去依俗备礼。估计是他们已见张贵五拿着钱了,只留两人陪我与胡玥玲往镇南的白庙走去。
镇川乃西部重镇,也是商路要冲,商埠云集,商号林立,钱庄当铺、酒肆茶馆,热闹繁华不亚于常家镇。我还惊奇地发现,此地是交子、钱庄的发源地,商业气息浓厚,男女之礼稍异,行走在大街之上、出没于烟柳巷陌的俊男美女们不乏大家闺秀、公子少爷,均能给人留下一种自由欢畅的深刻印象。那些女子个个身形高挑,皮肤白净,眼长眉细,腿长腰细,袅袅婷婷,如柳拂风,农家姑娘则多着小裌,利落干脆,提篮挎娄,呼唤谈笑,又是别样风情。到得白庙一看,竟是建于半山之上,亭台相连,榭阁层叠,香云缭绕,紫气蒸腾,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如花红柳绿间其中,似神仙美眷下凡来,好一幅歌舞升平、和融广大的太平盛世图景!
天色向晚,陪我们的两兄弟赶回去挑选提拿礼物,我与胡玥玲也不回“酒上有德”,只在街巷随意行走,她拉着我的手,如情人、似兄妹,东张西望、叽叽喳喳,也是新奇不已。前面就是一瓦子,我们步了进去,早有堂倌过来招呼,看那勾栏里已人来人往的开始忙着准备新的演出,观众席上坐了五六百号看客吃瓜子,华灯初上,春寒未去,远远看去,台上女子却是身着罗绫纱绸,隐隐约约映出那曼妙的身段。
我突然觉得带着兄弟媳妇出入如此场合似有不妥,忙退了出来,到一河畔,却又是一番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景象,原来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夜市,紧挨着小河,小吃摊点,紧连密接,数不胜数,桨声灯影里,吆喝声此起彼伏,馆肆屋舍间,尽是那酒黍飘香。我俩停下来,我要了一笼梅花包子,一碗五味肉粥,她要了一碗糖豆粥,一碟蓬糕,外加两盘果品。吃过后,又边行边要些糖葫芦、烧烤之类,直吃得胡玥玲手舞足蹈,大呼过瘾。
(5)青云峰
回到住处,见张贵五正一人开怀畅饮,邓通光与其余八兄弟则坐立不适,见了我俩似都吐了口气,邓老三先说到:“大哥恁是消停,我们奔走忙活,你们却只顾着吃喝玩乐,都以为这大半夜的肯定玩起了失踪,不料突然就戳眼前了。”一句牢骚埋怨的话却把张贵五听得喷饭,便接道:“大哥是风流人到那风流地儿,定然是去勾栏喝花酒、听好戏了。”胡玥玲对二人的话全不在意,说道:“去了,没听就出来了,大哥走不快,我们沿着夜市一路吃回来,我现在肚里比怀了孩子还撑的慌呢。”实实在在一句话把那俩人弄个目瞪口呆。
“大师兄”过来道:“东西备齐,明天一早出发吧?”竟是询问的口气,张贵五又喝碗酒隔着人嗡声道:“今天只买了一百五十两不到的物件,余下的怎么处理?”“拿着,别扔了。”我笑道,回头又问邓通光:“你家在青云峰山脚?”邓老三道:“在青云峰东麓,父母身体还行,我媳妇和二嫂都在家侍奉,山脚土地肥沃广大,人却稀少,都是祖上逃荒后来此垦荒,离山七八十里总共也就三五十户人家。”我低头沉思了道:“多雇几个脚力,别累着大家,明天一早动身。”那八个师兄弟闻听,个个相视释然,长吁一口气,对我们更是敬重有加,即指示郑富先行报信,余下的又一通酒上往来,竟也似亲如兄弟。我找个空档偷偷告诉邓通光,务必设法知会邓久光赶往青云峰。
行了两日,见前方山如斧削,连绵不断,南望尽是钟乳一样的各色巨石,如驼峰蜡像,迷宫一般,脚下四处荆棘交错,藤蔓纠缠,不得其路而入。心里不禁暗道:“真个好去处!稍事经营,必如世外桃源!”见胡玥玲有些激动,又略显伤感,就逗她道:“我说你为什么脸上无一丝褶子,却原来秘诀就是尽想好事!又想与那柴哥私奔的日子了?”张贵五惊问:“柴哥?”我抬头笑道:“是啊,就是她那位砍柴的情哥哥,想那时一个青涩懵懂,一个情窦初开,两下一合计,甜美如甘洌,哎呀,那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哪!”只见她红了脸,照我马屁股一脚踢去道:“坏老头!”马受惊欲奔,却被枝蔓缠着,扬蹄嘶鸣一声,我滚落下来,衣服挂破数处,手脸血印几道,狼狈不堪。张贵五一把拉我上马道:“大哥下马作甚?莫非掉东西了?”我假装得意洋洋地说:“倒没掉什么,不过藏了样好东西而已。”“什么东西?”八九个声音同时发问,但我看得出来,只有胡玥玲一人竟是非常认真。“我看此处风水甚好,便在这关紧的路口处藏了一个很大的念想。”“什么念想?”张贵五也开始认真起来。我刚想卖个关子,只见前面豁然开朗处,数十人匆匆行来!
胡玥玲呆在那里,看了半响,双肩颤动,泪流满面,座下马匹似承受千斤重担,往前挪动不得,邓通光下马来牵,竟也未动丝毫!那七个师兄弟飞速迎去,我与张贵五也打马前去。回头看时,胡玥玲突然于马背长身跃起,如一只硕大的黄色风筝飞过头顶,扑通一声刚好跪在十数丈外的衰草地,泣不成声!我们三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应。神仙?深藏不露的真人?隐于市的绝顶高手?邓通光牵着两匹马,低了头慢慢走来。
他们没有为难邓通光,这是个好兆头。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山上行来,一个多时辰才行至半山腰,那里错落有致地建了十来间房子,多是就地取材,有的仅可容身,十分简陋。越行越是险要,又一个时辰过去,我们来到一巨大的石坪前,北面三进依山而建的石屋,南面两间房,西壁一条小路通到屋上便是西山顶了,东边悬崖峭壁的石缝之中竟长出三棵大松树,下临万丈绝壁,这里显然便是胡青峰夫妇的住处了。
邓久光在天黑前也赶上来,胡玥玲想让我一人独住,看房间不够,就让我与张贵五住北边最西的房间,大儿子与邓家两兄弟住东头,自己与父母同住中间,把他弟弟两家都赶到南边两间屋去。不到一两刻钟的时间,她就好像和父母说完了十几年的知心话,端了盆水过来,给我敷脸上的刮痕:“可怜这张小白脸。”忽又贴过来说:“要好不起来你是不是就记着我了?”我拿了汗巾示意自己来,一边说:“我不是坏老头嘛,咋就又小了!”“我是说你的脸。”我听见张贵五轻笑了一声,胡玥玲却又伸手过来摸了我的脸,一边专注地看一边轻声道:“我还亲过你呢。”我弯腰愣在那里,这么冷的山上,她只穿了襦衣,油灯昏暗的光影处,我明确地感觉到她衣服里的两只小白兔欢实的很,缕缕体香清晰悠长,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我是该继续呢还是该继续。迷人的时间被松籽油“荜拨”一声打断,张贵五那边好像也回过神来,嗡声嘟囔道:“我明天上你家屋顶跳崖自杀。”胡玥玲脆笑道:“千万别,可惜了你那身好功夫!”张贵五不知怎的就来劲了,没好气地凑过来缠她:“你现在要有空了看我一眼,我是光功夫好了?其实我的脸也挺白的。”胡玥玲抿嘴笑道:“张大哥英雄了得,却也风趣!”张贵五愣了半响,还是不甘心,又要张嘴,胡玥玲拦了道:“早点歇了吧。”就飘出屋外。张贵五悄声道:“这丫头鬼着呢,她老公都不知道她功夫不错呢,那个郑富哪是她对手,她却任凭被小师弟绑了来。”我也悄悄告诉他:“我在镇川就知道了。”
一早醒来,我独自来到峰顶,西望羣峰巍峨,压迫而来,东向开阔,似一直到茫茫天际,山风劲袭,松涛阵阵,脚下峰如锥立,隐约见来时之路,正好在一马蹄形口,颇不易为人发现,真个隐世修行的好去处!胡玥玲上来喊我,我竟先于邓家兄弟第一个被叫进胡青峰的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