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变生肘腋
估计张贵五到了有三五日了,我领着叶明去拜会向戈武,想劝他停止那些极不友好的行为,顺便再打探一下其实力底气,没想到他倒不把我当外人,或者说是照例不把我当回事,抑或是故意卖弄夸耀,竟然披挂整齐,带我去了演兵场。偌大的观演台上,五六十排精壮汉子分列两边,操演场方圆十里,旌旗招展,近万军士,刀枪剑戟,铠甲生辉,象兵、骑兵、步兵、战车,往来驰奔,捭阖自如,喊声四起,震耳欲聋,声势之大,从未见闻。我着实吃惊不小,看来他有些家底也是铁了心的,再劝说就显得怕事了,但看着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样子,横竖觉得不是滋味。
约摸一个时辰的光景,操练完毕,一个**上身、浑身是毛的壮汉走上台来,对向戈武拱手禀报:“未知庄主可有示下?”向戈武冲他挥了挥手,回头对我说道:“我们都不谙兵法,今日是真担心贻笑大方了,不知常公子有何见教?”我不以为然道:“即广有四方,自当以文臣治国,如今悉心整军备战,所求自是不小,然如此也是在给自个的油锅里添柴,一不小心鼎沸焦糊,就难以收场了。”向戈武略怔片刻,随即哈哈笑道:“公子之珍重情分,今日方知,你心有顾忌,自然吝于赐教,但不知肯否与我那几位教头饮上几杯?”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喝酒了,他向戈武堂堂一庄之主,招待竟是吝啬刻薄。此地寺庙极多、集镇甚少,卖酒的更少之又少,根本无处买来,正憋得慌,终于来了机会,也可趁机会了他那多高明的洋军师,看到底有多大本事,忙一口答应道:“那今日还得再叨扰许久了。”
晚宴上才知道,那向戈武竟有恁好的人缘,感召力非凡,那么多人都希望帮助他:来自瓯平府的三人,西门亢一身戎装,西门窦、西门政则是文士模样,西门窦坐了左侧首席;来自北地府的五人,熊冒强年岁与我相仿,坐了右侧首席,与熊挺熙、熊远熙、熊克胜俱是武士打扮,熊裴东文绉绉的坐在最末;来自沙驼府的二人,文的尹仲飞,坐在左侧次席首位,武的尹常胜,二人看起来均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紧挨着熊裴东,坐了右侧次席,赶巧前几日与叶明两人买了衣服不太合身,相形之下,显得扭捏小气、势单力薄、备受挤压。
还是先吃饼,才又上那炒冷饭、糊涂菜,然后开始喝酒。向戈武志满意得,站起身朗声道:“今日天下英雄莫不尽会于此,令舍下蓬荜生辉,能与诸位煮酒畅饮,是向某莫大的荣幸,望大家暂时忘怀了俗务,畅所欲言,品评时事,纵论天下!”真是嗜酒误事,我竟等不及了一般,起身道:“向公子所言甚是,人生如朝露,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我们自当勤勉修为,但也绝不能忘记了及时行乐,否则千年万年,与尔何干?”说完咕咚了一大口。
此言一出,忽又后悔自己恁大年纪,竟口无遮拦,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尹仲飞表情颇为不屑,欲言又止,那熊冒强却是霍地站起来道:“我就说宽州府尽是些是风流过头的镴枪头你们还不信,如今这位常英雄的一席话,想必会让大家有所感慨了吧!”我气得浑身要出油了似的,这个王八羔子,也忒张狂无忌了吧?莫说是宽州府,就我们常家镇,无论文武,随便拉个人出来,也能将他拉驴一样任意牵了走!正要发飙,只见西门窦与尹仲飞先后站了起来,西门窦稍一谦让便向我施礼道:“近日惊闻常公子英雄了得,竟带着和尚随意出入向府,如今情思华彩也已窥得一二,但有一问不明,还请赐教:不知没了那千年万年的基业,公子何处立锥、又如何超脱行乐呢?”我想想也对,一时怔住,无言以对,转身拉了叶明道:“口舌之争,颇为无聊,我侄儿叶明,心怀仁爱、耐心细致,他说的你定能懂。”没想到“乖侄儿”竟不含糊,笑嘻嘻地起身道:“基业未有过五百年者,而其中中兴颓废又不间断上演,你百般辛苦所立基业,未尝不是他人千方百计推翻于你的基业,如此反覆,不是发展前行之道。行乐事小,但反对行乐事大,本性不可强压,强压必致反弹,事与愿违之举,乃尘世间最大的迷惘,只要政治清明,则一切基业,均是个人的,所谓千年万年基业,实乃个人修行是也。”
现在,我比他们其中的任何人更讶异无语,这个二十出头的孤儿,好像与我是同乡,又颇为有缘,看他紧要时候顶得住,语不惊人死不休,短短几句,竟似解开我自个的心里谜团!尹仲飞打破沉默道:“既已及时行乐,又如何勤勉修行?”叶明估计是早就忘了我的存在:“何谓乐?当然不是俗人穷奢极欲之类。”我突然想笑,但马上严肃地忍住,仔细聆听他的高谈阔论:“修行乃是一个许愿、还愿的过程,是最让人快乐的事,难道有谁会不认真对待?行所想、为所思,愿景有呈现、宏图变现实,则何来幽怨、不足?若是一味淫欲不进取或偏激乱作为,则何乐可言?”再一次深深地向侄儿看过去,稚气未消的脸庞,和蔼而又不失热情,淡淡的眉毛、浅浅的棱角、合适的身材,一个小酒窝若隐若现,我突然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生的清纯也会如此迷人。
谁料这下捅了马蜂窝,所有陪坐的人都站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你不是和尚吗?怎么不讲虚空倒讲起行乐了?”“人各不同志,孰乐更乐?”“就你说的是真谛?兴许我们的才是呢!”“胸无大志、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莫名其妙!”“歪理邪说、妖言惑众!”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看那宵小之徒甚嚣尘上,便欲破口大骂,此时,又是那个熊冒强,竟似比我的脾气更大:“我看是那宽州府派个无用的书生探子,不如现在就宰了这两个下锅,看那会找乐子的人是否更可口些?”说罢哈哈大笑。向戈武略有失色,连忙制止,但语气也是不敢硬朗分毫,再看西门窦三人竟也是心同此意一样,拿了贼眼在那里掂量,似想着凭空分一杯羹的美梦,俗话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事到如今,光靠叶明,就是辩赢了也只能给这帮畜生们徒增笑料,我欺身直进,一巴掌煽过去,只见熊冒强的头滴溜溜转了数圈,径向向戈武桌前飞去,颈项处鲜血喷出二尺多高,场面血腥,叶明急忙低头诵经!
正想再找东西一泄胸中愤懑,却见熊挺熙、熊远熙、熊克胜三人一齐亮出兵刃,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拢过来,我也不知道三人谁是谁,只展开身形,瞬间点了他们穴道,接着一脚踢飞一个,一把扔出一个,都是越墙而出不知去向,接着又飞身从另一个头上拍下,但见**迸裂,腿脚入地半尺,早已没了半点人形。
虽然不是要刻意显摆立威,但一眨眼的功夫,好好的宴席变成了血淋淋的屠场,四下尽皆相顾骇然,那熊裴东陡然之间成了众人的焦点,看他裤子湿了,眼珠还在滴溜溜转,真想也去弄死算了,心下犹豫时,西门窦却兀自坐那里冷冷地说道:“一两个英雄好汉,焉能挡得住千百个热血男儿,又怎奈何我们千军万马?”其音调之平静、思虑之周密、言语之诡诈令我咂舌。果不其然,其他武将高手们都握紧兵刃严阵以待的样子,里间和厅外都呼啦啦赶来三五百名高手,接着又有弓箭手围了等候示下。
熊裴东率先来了胆,颇有深意地瞅着向戈武道:“常公子果然武功卓绝,要杀要剐都随你便是,只是别打扰了向庄主人的清净。”我想这话与西门窦相似,原是示强挽回面子,撺掇主人依仗人多将我拿下,可刚好也反面提醒了向戈武:此人武功高强、距离太近,别引火烧身。尹仲飞似也担心再生事端,过来劝道:“是啊,不如大家约好时间,一决高下。”向戈武回了神道:“今日权且作罢,十日——”看了看熊裴东与西门窦又道:“二十五日后在演兵场来一次英雄大会!”看得出,他们都怕现场危及自身,所以这位庄主一句话,众人、包括我自个,都是暗自松了口气。
西门窦此时起身道:“何谓英雄?非一人逞得半时能,一呼百应、云集影从也是英雄,指挥千军万马夺人城池更是英雄所为,既是英雄会,不在人多少,手段上也各承千秋,尽所能够,赢为最终结果,常英雄以为如何?”说罢坏坏地看着我,我一刻未迟疑地应了道:“依你所言便是,但求几坛好酒,也可痛快行事。”西门窦斜了眼缓缓说道:“我送你两桶上好的葡萄美酒。”熊裴东也勉强站了起来,湿裤子重重垂下,假惺惺道:“我这里有几坛甲特酒,恩怨归恩怨,岂能影响了我们英雄的行事做派?”我不喜欢装逼的人,但喜欢酒,看看席间仅存的北地府火种,拉了叶明,飘出堂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