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华楹籽
步回谷口,不等张贵五发问,那男子便已伸了两根手指道:“就破伤风而已,但我看也只两法子可予考虑:一是灵蛇舔舐,二是截断左臂后另请名医医治。”我忙问:“此处可有灵蛇?又如何让它肯去舔舐?”他笑了几声道:“现在,眼前这湖里至少有一条,是从阁下那里来的,但它功力全无,灵性渐失,若非有人投喂,恐怕早已堕入尘泥了,我就是驱了它来也是徒然,何况阁下未必愿意。”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男子,我突然冷笑几声:“如此,你已算准我若不断臂便活不了几天?”“我现在是诚心怜惜英雄,切莫说那斗气的话。不过有一传说阁下不妨姑妄听之。”“还请赐教!”
听那男子道:“此地正北一百里处有一山叫中天峰,高一万八千丈,山脚出没雪豹,饮其血食其胆,可愈各种阴寒之症;山腰四季冰雪,灵芝雪莲颇多,冰而不寒,可抵习武之人五年功力,亦可延缓各种疾病;其峰顶处全是巨石尖,只因云彩雨雪俱在峰下,成了真正的世外净土。也是天地因缘际会,忽一日,竟有一东土吹来的桦楹籽落于石罅间,天光神风,日日沐浴,竟结鹅卵之晶,莫说身体触碰,就是近前数十丈以内,便可以断臂重生,断脉再续,百病尽消。”
大家默不作声,我不耐烦地送走他俩,倒在草地呼呼大睡。已是五个第七天的晚上了,又赶上左手搔痒加剧,我大半个晚上就转了四五座雪山,像疯子一样乱撞乱串,像鬼魅一样飞扬飘忽,又像无耻的富翁,大肆浪费糟蹋着各处的灵芝雪莲。天亮了,慢慢平静下来,艰难地拼凑了一朵完整的“兰花”和一块大“红薯”,幽灵一样,耷拉着头飘回谷口。叶明诵经更勤了,极少吃饭,经常汗湿裌背,浑然不觉。张贵五一边警觉着四周情形,一边看着我俩一天天疯下去,也是备受煎熬。
总得有个选择。这天,我异常平静地对张贵五道:“我不想糟践别人,也不想割了左臂,现在就去中天峰看看,如还不行就赶快往回返,希望能死在青云峰上。其实死在哪里都无所谓,只是想再见见胡玥玲。这鬼地方,连酒都没得喝。”张贵五听得泪泗滂沱:“大哥早该去了,我只是不想劝你。”叶明一旁道:“缘来深厚各自好,缘去不绝水长流。常叔且去,我在此诵了那十方微尘世界之‘无想心经’,希望能在这光辉圣地助你求得如实真谛!”
还求什么求!我像一个寂寥的行者,要去完成一项无奈而孤独的使命,走在只有一个人的路上,去攀登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想帮我的人无奈地站在远处,想杀我的人识趣地放弃,只留下自己,默默地走向冰天雪地。
一旦动身了,你准会找到许多新奇的理由鼓舞自己,这就是行动的好处之一。“那中天峰如此神奇,不成事了死在上面也不错。”不过转念一想:“我是好了,但那污浊之躯留于最圣洁之处,岂不是造孽。嗨,其实什么都无所谓。”我深深吸了口气,先以布气之功护体,又以浴身之功轻身,再以催和之功不使那六经波荡、五气倾移,这才辨清方位,展动身形,往那峰顶飞跃而去!
这山峰真大。一天的时间才走过山脚,但没遇着雪豹,两天的时间方行过山腰,但没找着灵芝山药。行出几个时辰,忽觉胸闷气短,赶紧找块大石头坐了运气,再走两个时辰又是如此,循环往复,间隔越来越短,这当然是山太高的原因,得想个长久之计。我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全力施展催和之功,使气血尽量扩张,并把他们统统赶往肺部,再以二十七云步的轻功发力向上攀去。这招倒管用,三四个时辰后,蓦地发现好像有天顶的光辉泄下,四周和风氤氲、和鸣四应、和融广大,我这才第一次往下看去,妈呀!当真是风云变幻,气吞星河,多少高山大川、江河湖海,尽皆淹没在一片流云烟瀑之中!
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就再没觉得痒,但我还没看见金卵,稳住了神,继续向上。由于受某种无形、柔和却不可逾越、穿透的力量所阻,我一寸一寸地爬着,没了白天黑夜。又十几个时辰过去,感觉身体瞬间轻便起来,身上像涂了层金漆,缓缓抬头望去,那个金蛋一点也不晃眼,像是悬浮在峰顶。我觉得它是周围的许多精光、灵气与峰顶之后回旋,以椭圆形运行,而不是真的什么卵蛋,它的光也不是金子色的,而是许多精气神的综合色,我想自己还明白了,那粒桦楹籽既不是发芽也不是结晶,只是吸引、经历和汇聚了天光神风的沐浴吹拂,才注定了它久远而灿烂的存在。
我是浊秽俗物,能到得那无尘埃之地,身力、欲望、缘分都得到一起了,不是任何一个“一”能说明清楚。大凡天道,均是无心之妙,万物不是先在,不是神造,而是生成;三生万物,万物理殊,殊理归一,一理阴阳,既一体一致,又生而不同。故物有生死,道无始终,渊深若虚,恍兮惚兮,乃成无物之象。想宽州府之人,多欲以一理通万理,如此必致不求甚解、穿凿附会、失之桑榆,唯其脚踏实地,以万理求一理,方符合那天地氤氲,万物化生的道理,否则虚妄、偏激、邪祟,就与天道相悖了。
我总是喜欢不时地放纵自己,就比如现在,抱着个石头尖,也不知道在那粒桦楹牌种子下面呆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三天?总之我没有想要触碰它,只一直发呆,偶尔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把玩:最多是拔了剑仔细查看,要么就摸出戈壁滩捡来的玉石反覆掂量。我好像忘记了要回去。
但最后我还是想起了要回去,想起还有个不近女色的蛇老头与我共过生死,现在气息奄奄,想起有个好兄弟眼巴巴地望着谷口,想起新认的侄儿和尚还一直在为我诵经。我不再理那金蛋,当然更不会打扰它,一点点倒退至云下方才甩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