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照着方法进了赤练塔之后, 有一些摸不着头脑。
不像塔外云遮雾绕,这里绿荫重重,东侧一面是一泊波光粼粼的水泽。
这里就是紫金殿。
赤练塔还真的通往自己族的府邸, 看来桃夭说得没有错。
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 他便看见树林深处,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姑娘走了出来, 男子浑身是黑红相间的血迹;那姑娘一身白衣, 头发双臂全都没有力气地往下垂着。
“是你叫我来的?”凤栖问。
墨阳不置可否,停在他面前,面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冷, 只是沉声道,“你要去杀两个人。”
“为什么?”凤栖疑惑道, 虽然这个人有些眼熟, 但是命令他去杀人, 未免有些过了。
他只听到男人没有温度的声音,“因为你若不杀他们, 他们不日便会将你们狐族尽数而灭。”
“休要危言耸听。”
“哼,”墨阳冷笑,食指弯起,眉心一道银光落在男子周身,“劝的不行, 就只有用这种方式了。”
只见凤栖的眸中再次一片黑暗, 他俯首听命, “你要我, 杀谁?”
“一个, 是一只蛇妖,叫金玲。一个, 是一个捉妖师,叫谢必安。”薄唇轻启,一阵光晕从他身上向女子体内而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静静地看了看怀中的女子,十分小心地将她交到凤栖怀中,“替我照顾好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脸,记住了。”
“好。”凤栖接过,依然是俯首的姿势,看着那血衣男子缓缓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对了,”他停住,微微勾起唇角,却不转身,“若她醒来,就跟她说,我有事要办,若日后有时间,再来陪她。”
“好。”凤栖答道。
你为什么要救她?
因为我答应过她,一定要护她周全,上辈子我没有做到,这辈子怎么能又失信。
凤栖看着男子走向那密林深处,直到男子不见了,才抬头看着远处山顶那一座高塔,以一个旁观人的角度,莫名其妙。
他将女子放在地上,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盖好,愣愣地对着她说,“我先去将人杀了,这么拖着,总不是个事。”
***
赤练塔的最顶层,真的是一层塔。
墨阳坐在窗台上,看着塔下飘忽的云层,喝下一口酒。
“怎么,舍得到我这里来了?”一个黑袍带着面具的年轻男子带着笑容走了过来。
“不欢迎?”完美的这边脸对着对方,神情清冷。
“欢迎,当然欢迎,地府的无常君上来临,真的是让我这赤练塔蓬荜生辉。”
墨阳戏谑地笑了一声,“宗主说笑。”
那人也不恼,“据说君上上一世是吾儿。”
“是啊。”
“那我更要好好对待你了不是?”男子说完再斟了一杯酒,递了过去,“吾儿不争气,被我做成蛇夫,最后自戕而死。宗主这一来,却让他活了许久时日。我甚是感激。”
墨阳接过,“我不需要你好好对待,我只需要你现在拆了这座塔。”
“这是我花了半生心血建立起来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毁掉它?”男子缓缓给自己也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坐在一个椅子中,哈了一口气,“星师给我算了一卦,说是马上,天下霸主就要过来和我谈生意。”
墨阳也将这杯酒喝下,只觉得喉咙到胃中一阵火辣,“如果说,你最后的时光,都只能在这个地方度过,你还会不会这么想?”
“什么意思?”
墨阳一笑,“我说你最后会被锁在你自己建的塔中,郁郁而终。”
“谁把我锁起来的?”
“我。”酒杯从窗口被扔了出去,在风中,甚至有些飘摇,“你知道的,我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拦得住。”
“哦?那你是怎么做的?”椅中的男人沉声道。
“我将你的杀手楼遣散,杀了你制作的妖物,将你研究出来的蛇夫赶到一片山脚互相残杀,你觉得,这场戏码,精不精彩,父君?”他转过脸来,脸上蛇皮和人皮交错着,在黑暗里显得异常恐怖。
“精彩,着实精彩。”他拊掌而笑,却似乎是十分不相信的模样。浮云景纵横天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一个人的威胁所吓倒过,“只是我活得也不算短了,几百年的时间研究出来的这个东西,若我不毁,你又能如何?”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墨阳回以一笑。
“谢必安,你隐藏行踪,对抗鬼差,杀生无数,如今已经不能用鬼力了,可知道?”
“我知道。”
“既然知道,要不然就乖乖地加入我的阵营,怎样?”
“宗主真是,高看我谢必安了。”他对着那茫茫苍山一叹,美目微眯,“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
“对了,前些天,你带进来的那个姑娘,去哪儿了?”浮云景突然话锋一转。
墨阳沉默了半晌,“她自有她的去处。”
“怎么?”浮云景见他神色微动,“你难道知道我问这个做什么?”
墨阳冷笑一声,“还能做什么?你花了这么多心血,建立杀手楼,培养蛇毒,制作蛇夫,凡是命中有异数的人或者妖你都要拿过来过一过手,她在你的塔里受到如此大的冲击,自然是提起了你研究的乐趣。”
“呵呵,”宗主一笑,“看来,我的儿子,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你对我说了这么多句话,也只有这句话,你确实没有说错。”
浮云景喝着一口酒,无意间看去,只见墨阳的身影变得异常模糊,大惊失色道,“你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然后他的身体从脚跟往上,慢慢地变成了灰烬,“父君,你答应过我,等我长大了,这座塔就给我,随我处置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喂!你住手!”浮云景说着,一阵金色的光就缠绕住墨阳的身体,似乎是要将他的魂魄留住。他是绝对不能让谢必安死的,就算让他死,也绝对不能死在这个地方。鬼差一死,地府开。而赤练塔正好立在地府的路口之上,只要谢必安重新恢复鬼力,顺势一击,自己多年的心血必然要石沉地狱。不,不可能让他这么做。
“啊,如今我要死了,这座塔,就给我陪葬吧。”
“哼,”那男子笑着哼了一声,“谢必安,你虽没有了鬼力,可是至少不至于死在我这塔中。”
墨阳伸出透明的手掌一望,笑道,“可是若我的前世死了,如今的我,你觉得,可活得了?”
浮云景一愣,望着眼前的人,缓缓地消失在天地之间。
墨阳闭上眼睛,不知如此,你能不能满意。
***
地府。
幽暗的血池里翻腾起泡沫,一个人影缓缓地从地面冒出头来,四肢被铁链锁住,低着头,“满意……?”
头微微抬起,两行眼泪滑过满是血痕的脸,女子狂笑起来,“满意?!谢必安,你灭我全族,将我的心肺掏空,如今,你跟我说我满不满意?!”
“诶,兰芝儿。”那灵力门上的栏杆处,露出一张漂亮的男人脸来,拓跋三司道,“你可别在闹事了,上次在花彼岸那里想逃走,好不容易把你抓回来,你又差点在地下吸走了阿傍的元神,今天,又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哈哈。”她冷笑一声,站起身子,往墙壁前靠去,坐下来。食指一动,念动了咒语。
浮云城。
凤栖怀中一双眼睛猛然睁开,深黑的瞳仁慢慢变成血的颜色,再缓缓蔓延到整个眼眶。
女子一笑,妖力,全魂,终于,活过来了。
据说谵台桃夭被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几乎是傻了的。
她立在院中,大雨纷纷的下下来。
紫金殿的门打开。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外走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姑娘,也是浑身湿透。
“夭儿,”谵台幻站在雨中,开口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谵台桃夭指了指自己,摇头,“我想冷静冷静。”
她见了凤栖怀中的人,抬头,脸上的雨珠如同泪水,“这是谁?”
“我朋友。”然后他转了一个方向走到谵台桃夭面前,眼白慢慢变黑,“你去见的人可是叫谢必安?”
“和你没关系,你别管。”她将头一偏,细密的雨点接着打在他们的身上。
然后她就看到了伸到她面前的那一双满是鲜血的手,男子缓缓道,“他死了,他要我告诉你,他死了。”
谵台桃夭一个没站住,往后退去。父君派人追她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千浩林的小屋内见着谢必安和一只蛇精在一起,虽是薄情寡义,却还是好好活着,“不,不可能。”
“那个人身体有些怪。”凤栖黑着眼睛,伸手想要擦擦她脸上的水珠,被她一把拂开,女子眼睛左右看着,“你骗我,不可能,你杀不了他!杀不了他!”再一会,她似乎又想到什么,“一定是父君,是父君以为他要和那蛇妖一起来攻打浮云城,吕姒妹妹跟我说过的,他们只是内应而已啊,内应而已啊……”说完急急就往大殿内跑去。
凤栖将阿傍抱进卧室,似乎忘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将腰间的幽冥丹喂进她的口中,“你真的是,和夭儿长得一样呢。”
紫金殿后来几日过得很安静。
谵台桃夭很多天找不到凤栖的影子,又被禁足,又实在是惶恐万分,实在是快疯了。
急了许久,她突然间也就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常态。父君生气的时候,最保险的,是自己以一个最安宁的状态等待机会。
而这个时候,那些钱袋妖就会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安慰她说没有关系,阿傍姐已经帮你去找谢必安了,你可千万不要着急。
她之后的很多天,都会看见一个带着面巾的姑娘在紫金殿湖边走来走去。
“你是谁?”她苍白着一张脸,似乎看不清面前的人一般挡了挡阳光。
那姑娘也不理她,只是看了她一眼,再转过去,研究她手中的铃铛。
隔不了多久,谵台桃夭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
不知何时,那女子走到她身边,声音比她的还要冰冷,眼睛里面是绿色的藤蔓,额心的花纹变成了红色暴突的经脉,本来露在外面好看的半边脸如今也变得如同鬼魅,她僵硬地活动了一下脖子,问,“那条蛇,在哪里?”
“什么蛇?”
“上官金玲,在哪里?”
魂魄植在不同的本体里,自然有不同的反应。阿傍是地府幽冥的转世,自然是妖魄生长最好的土壤。她张开背后的藤蔓,和皮肉骨头相连,如同翅膀。
她蹲下身来,尖利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看你现在这副愚蠢的样子,真是让人讨厌……”
“你是谁?胆敢在这里对我无礼,就不怕有人来要了你的命去?”
“哈哈,”只见对方突然间大笑了起来,“我不管你是谁,你不说出金玲的下落,我立马就杀了你。”
谵台桃夭如果没有看错,那白纱之下,女子牵起的是一抹诡异的笑容。她见过许多食麪兽,可是从来没有一只这般神形,那翅膀如同巨大的黑色羽翼,其中的藤蔓有生命一般不断地互相攀延生长,最后攀在女子的颈项处,狠狠扎了进去,从里面将她的灵力缓缓吸出。
黑色的头发随风舞着,眼角边上也缓缓长出花、茎一般的纹路。一双被绿色包裹的紫色瞳仁木然地盯着她,经脉突出的手似乎随时就要陷进自己的皮肉之中。
桃夭一笑,九条尾巴横生出来,将她的手轻轻扯开,“千浩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