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 你好好想想,我是阿傍。”头发被风吹到眼前,大喇喇的阳光下男子迷茫的脸, 女子抓住他的手道, “你不, 记得我了?”
凤栖不答, 一脸茫然。
“锁魂庄听你说书, 被你写进话本,摔瘸腿被你照顾了很久,你还记不记得?”
“阿傍?”凤栖挠挠头, “好像有些印象。”
“你最喜欢写话本子看戏,最拿手的是医术, 最喜欢的是姑娘们围着你转叫你凤京第一美男!”
凤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似乎有些想起的样子, 是的,他是很喜欢姑娘围着他叫他第一美男, 可是是浮云第一美男怎么变成了凤京?“哦……”他看着阿傍,十分不忍心地应了一声。
刚想做什么,却只听身后一个大汉的喊声如雷,“谵台幻!”
凤栖浑身一震。
阿傍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长着白色须发的男狐狸, 身后摆着九条纯白的大尾巴迎面而来, “谵台幻!你还不回宫去!妈了个巴子, 你九印叔叔已经在大殿里等了你七天七夜了!”
“哎哟我去!”凤栖皱着眉头彷佛见到阎王一般, 手不知怎么脱出来, 在阿傍肩上轻轻一拍,“阿傍姑娘, 许是我是认识你的,可是情况紧急,我不便多说,改日,改日请姑娘吃饭!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在阿傍脸上轻轻摸了摸,然后风驰电掣一般往屋顶上跑走。
再之后,那白狐狸也化成一道光跟在他身后跑了去。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阿傍愣在当地,手里一阵冰凉。
周围是热闹的叫卖声,这里是用妖术再造的一个世界,里面的人对发生的事情丝毫不为所动,还是按照原来的轨道生活着。
怎么,大家都不认识她了,还是被灌输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大伯,”阿傍看着旁边热气腾腾的包子铺的老板,靠近了些用热气暖了暖手,“你可知道方才那个人是谁?”
那大伯看着她,笑笑,递过来几个包子,“呐,两文钱。”
阿傍愣神,“大伯,我是说,你认不认识刚刚的那个人?”
那大伯就不说话了,还是原来的笑意满满,将手收回去,继续包着包子。
“大伯。”她再走近了些,索性想要一手抓住那人来问个清楚。
可是她的手才触到那包子铺老板的时候,那笑嘻嘻的大伯一闪,连带着他的包子铺都没有了人影。阿傍的面前空空如也,身后扑棱棱飞过一羣刚刚化妖的红鸟。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些人都不是真人?
“姑娘。”正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是你吗姑娘?”
阿傍转头,只见一个满身狼狈的女子站在她的身后。
一身青衣,头上簪着一根木簪,满目通红。
双手搓着衣角。
见到她的时候,她唇角动了动,然后哇的一声跑过来抱着阿傍哭出声,“姑娘,奴家终于找到你了~!”
“素娘!你怎么弄成这样了?”阿傍扶着她,见她身上的衣服破了许多处,手上颈上也都是擦伤的痕迹。
“是啊,奴是素娘,”她抽抽噎噎答道,“姑娘,奴跟你说,奴家自从到了这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点意识都没有,每天都只能在这街上走。后来终于见到了明珠和紫渊,才开始记事。昨天早上明珠他们去探路了,奴一个人在街角等,就遇到了一大批妖怪,就是那蛇妖上笼络来的那一批妖怪,不由分说就来抓奴,幸好奴逃得快。”
“可有事?”阿傍着急道。
“没有。”素娘道,憨憨地笑了笑,“姑娘奴跟你说,这城里妖都是真的,可是人都是假的。但凡是人模样的,你一碰,它就没了,你以不碰了,它又有了。跟影子戏一般。”
阿傍转头一看,才发现果然,那卖包子的大伯又出现了,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等等,素娘,你刚才说,明珠也在这?”她记得当日,明珠是没有来的啊。
“恩恩,明珠说墨大人要他晚些到来善后,当时离我们远了些,没见着。”
原来如此,她默了默,“对了,明珠他们去探路了,探什么路?”
“哦,是这样的,”素娘将她拉到一边,“姑娘,明珠说,这些人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人,而且都是在帝姬娘娘在位时随海水淹没的旧人。”
“按理说,他们现在还是在重复某一段时间的日子。我们根本没法跟他们说话,可是我们只要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依然可以看见这几十年后的景色。”
“不信你看,”素娘将阿傍拉过,指着那赤练塔道,“姑娘,这么看赤练塔上是没有帘子的。”
确实,那塔不像自己几天前看的一般秀气,如此去了珠帘却生出一种巍峨的气势。
“再到这边,”素娘让她站在那大道的中间,“你看,如此,这塔不就不一样了?”
阿傍愕然,确实,只稍微换了一下角度,天气也不似十二宫这般晴朗,天空飘着些浅浅的乌云,那立在山上的塔,无数的珠子成串相勾成帘。
“所以我们我们要从离开紫金殿那天活起,如果活成功了,我们才能走到下一天,不然,我们就会一直在这几十年前里游荡。”阿傍缓缓道。
“恩。”素娘用力点头,看了看天色,“明珠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探个路吧,怎么就探了这么久……”
阿傍挑了挑眉,突然发现一些微妙,“你什么时候,叫明珠,不叫明珠大人了?”
“这……”素娘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微微红着脸打了个哈哈。
也是好事。阿傍笑了笑,这么沉重的日子里,是要有些好事来换换心情。
既然要过原来的日子,那么离开紫金殿的那一天,她们原来是打算在这浮云城内随处逛逛的。
那么既然要等明珠他们探路回来,不凡就在这街上走一走吧。
“素娘,你有没有见到阿朱她们?”
“没有,”她摇摇脑袋,“奴记得奴只见了明珠和紫渊,其他人都没有见过。”
“那凤栖和墨阳你有见过吗?”
“没有。”她坚定地摇摇头,“奴一直在街上走,都不记得事。”
阿傍走着,看那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妖怪,那糖葫芦上沾着血浆,天有些热,一走一滴血就滴落下来。街上依旧是妖魔鬼怪各式行其道。素娘盯着一个会说话的面具看了半晌,就见阿傍盯着那赤练塔出神。“姑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阿傍眯了眯眼睛。如果她没有看错,她看见了前面一个似人似鬼的身影,蛇夫。
那石蛇林的蛇夫,怎么几十年前就有了么?
并且那蛇夫非常眼熟,似乎就是当日石蛇岭的那一只,还残留着半边人脸。他看了她半晌,便扭头,直直往了赤练塔的方向去了,像是在引着他一般。
她一顿,她下意识地去拉旁边的人,“素娘,你说……”
却赫然发现右边空荡一片,只剩下一家卖面具的铺子和几个行过的小妖。
素娘不见了。
“素娘!——”阿傍顿时大喊一声跃至空中。
素娘身上人气还很重,如果还在这附近她一定能感觉得到。可是,四周经过的都是小妖,卖冰糖葫芦的在卖冰糖葫芦,讲价的在讲价,一个妖怪堆里,几个人正在对自己脸上的面具指指点点,却唯独没有素娘的影子。
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在她身边毫无声息地将一个大活人带走?阿傍灵光一闪,睁开眼睛,飞身,越过层层瓦楞,跟了那蛇夫的步子走去。混蛋,敢抢我的人!
十二宫的上空,飞着许多妖怪的影子。
一个人从面具铺子里走出来,推开挡着身子的木门,摘下脸上的面具,十指莹莹,口若丹朱,拿出银子凡在面具架子上,“老板,谢了。”
说完,她一个劲步,往一个幽暗的巷子里,极快地飞身而去。
阿傍飞了半天,眼见就要追上那蛇夫的身影,却见一只小蛇飞快地窜了过来,瞬间无数蛇身缠于她的腰上。动弹不得。“混蛋!”阿傍一喝,眸中生紫,额心生出一抹紫荆花纹,瞬时无数藤蔓从背后冲破皮肉而出,一个旋身,蛇身便断成一块一块,向四周飞去,一甩长鞭,那蛇妖就被捆得骨头咯咯作响,阿傍凝眸冷声道,“你挡我的路?”
“师叔饶命!”那妖怪见自己的法术顿时被解开,赶紧叫起来,“不,不是我做的!”
那蛇妖本对阿傍一丝忌惮也没有,觉得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个长得好一些的人,如今这么一看,对着那浑身血迹的紫瞳女子,浑身的阴冷妖气,只觉得发怵,这个人变成妖怪的神情,怎么和自家师父……如此相像?
而自己怎么这么不留神,这好歹也是师父的同门啊!没有点能耐怎么可能?“师,师叔,我家师父请你去一趟。”
阿傍一声冷笑,顺势将那鞭子再捆得紧了紧,“去一趟?你将我妹妹绑了,就这么请我去一趟?”
“不不不,这个真不是我做的。”血迹从蛇妖皮肤开裂处冒出来,几乎只要那手指一用力,鞭身下的人就要化成一团血雾,“师父叫我们几个人来请师叔,说不定是哪个同门脑子糊涂,抓错人了。”
“这倒是个好藉口,”阿傍不怒反笑,声音越发深沉,“你家师父在哪?”
“师叔随我来。”
***
帘幕飘摇,风中带着一丝甜腥,土壤不知道浸了什么,在这晴天里竟然有些湿润。
赤练塔本来就不是什么十分光明吉祥的地方,“她在这?”
“是,”那蛇妖战战兢兢垂首道,“师叔不凡在这等一等,我家师父在进补中,要过一炷香才能出来。哦,”她突然间灵机一动,“您若是累了,可以去那上次去的二十七层坐一坐。”
“哼,”阿傍笑出声来,这妖怪倒是劝得有意思。上次是有墨阳在身边壮胆,这次她若再去,被那帝姬附身了,那可就不太好玩了,“你走吧。”
“若师叔不愿意上去,就且在此处等一等。师父说要给您老人家送上一份大礼,想必是有好事的。”这么一说,蛇妖就后悔了,是人都知道师父对这个师妹是下了杀手的啊,“师叔……”
“不走,在这里,等我杀你?”阿傍冷冷看向她。
“是是是,我走。”蛇妖说完,扭着屁股急匆匆地走下了山,一片云雾的方向。
阿傍在塔底仰望那二十七层,只见那里还算是明晰,只是从再高一些,就让人觉得有些晕眩了,我妖族的女儿,你终于回来了。
她早就失了兰芝儿那缕魂魄,并不是妖了;还是她现在有了妖魄,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她四处望了一望,只见那绿衣森森的四周层峦叠嶂,若是修仙什么,那是极好的去处。
身后传来一丝风声,那风中夹杂了一丝十分熟悉的味道,阿傍皱了皱眉头转过身去,只见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么一座空空高耸的塔。
这几十年前的塔和几十年后的,有什么区别?
没了蛇,没了珠帘子,是不是也没了吕姒?
她这么一想着,眼神一滞,胸口便突然如同被千斤巨石狠狠砸过,猛地一痛跪在地上。胸前几缕五彩的光晕从指缝飘出,这是她的魂魄。她怔怔看着,她的魂魄正缓缓往那塔中飘去。
不好!她暗暗一叹,这……这个地方居然有魂器!
但凡能吸走人魂魄的,都叫做魂器。墨阳的玉笛,戒指,她的铃铛,还有金玲的金簪,都属于此类。魂器是从阴间流至人间的秘器,能拿到这些东西的,都非是寻常人,当初徐忧就是因为太过寻常,所以学成了一个江湖骗子。
锁魂器,锁凡人之魂,锁妖之魄。
锁魂师,必有和魂器相克之元灵。
可是能锁住锁魂师的魂魄,这么强大的魂器,她见过四种。锁魂链、锁魂桩分别由黑白无常和三司掌管,锁魂鼎和洗冤池全权在地府第五殿中好好摆着。
而流落人间的,她只听徐忧讲过一种,叫做忘忧伞。
忘忧伞忘忧,最后在吕姒手中消失。而这里,难道就是当时放忘忧伞的地方?
可是,锁魂之事,本来要以人气为本,金玲如今已是全妖,自然不可能有这本事。没有人操纵,忘忧伞怎么会来收自己的魂?
她想着,咬牙将自己变成人的形态,封住自己胸中的豁口,“这样,可能撑上一会了吧。”
疼痛微微缓和,她撑着身体站起来,绕着那塔走了去。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塔身上是匠人刻好的极好的雕饰,以极其好看的流线型蔓延上去,一层层在岁月中慢慢被打磨得圆润结实。
似乎在下雨。
雨包裹着一些深色的东西缓缓落下来。
待看清楚,银色小靴停住。
这是血。
一滴两滴血水落在地上,只一瞬间就被泥土吸了进去。
阿傍一顿,抚着胸口抬起头来,瞬间再也毕不上眼睛。
只见她站的上方,一个带血的鹿头挂在塔角之上,熟悉的黑色眼睛静静地张着,看着远方。
血沿着砍痕边界一丝丝黏腻地掉了下来。
滴在她的脸上,睫毛,红色的液体染红了她的眼睛。
血液带着一丝丝温热,从她的眼眶落下。
阿傍觉得冰冷一只从发丝到了脚跟,“明,明珠……”
瞳仁中的景色刺得双眼冰凉。
四周一切似乎都静止着,以至于不远处的声音,和凌乱的脚步声,她都没有听见。
“姑娘,奴总算是找到你了,你……”身后女子的声音停在一个极其诡异的音调,她看见眼前那白衣上朵朵血色盛开的女子,再向上看去,猛地发出一声尖叫,“明珠——!”
阿傍用鞭子打落了一根横木,将明珠仅剩的尸身解下来。
素娘蹲在地上,眼泪簌簌流下来,“不会的,不会的……明珠不会这样的,明珠可是一只几百年的妖怪啊,怎么会轻易死……”
阿傍一步步走上前,只觉得眼前有些花,她沿着血迹一直走,走到上方的时候,她抬头,只看见那浮屠塔上历代主人的牌子旁边,极其随意地挂着一块令牌,看得出来是仓皇挂上去的,绳结松得一碰就要松掉。那令牌上梅花满枝,中间刻了一个墨字,上头还沾着几个新鲜的血指印。
阿傍回过头去,看见一双眼睛如同兔子一般的素娘,她似乎微微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名牌,“姑……姑娘……墨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阿傍抿着苍白的嘴唇笑了一笑,“当然不是,若是他这么蠢就当不上城主了。”杀完人再留下自己这么明显的证据,可不就是蠢么?
可是,又会是谁?
到了十二宫,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墨阳。
晚晚说是墨阳待她进的紫金殿。
可是从进浮云城开始,到人魂变毒物,只有墨阳和明珠单独出去过,现在明珠已死,还有谁能那么神通广大的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凤栖和墨阳两个人的防线进入九尾狐大殿。接近过她房间的人,墨阳,凤栖,明珠,素娘,阿朱,每一个都和她极其亲近,可是偏偏又是在其中……
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姑娘,”素娘在后面叫她,脸上一片苍白,又是几行泪。
明珠的头颅已经被她用衣服包好抱在手中,“他生前就不爱多说话,死后也不能说,但是我知道他是想让姑娘离开这里的,姑娘,我们去找找明珠剩下的尸身,然后想办法回去,再也不来这浮云城了,行不?”
“恩。”阿傍点头,应了一声。看着那被包裹的头颅,明珠,你是因我而死的,是我对不起你……
正在这时。
“咚——”心脏跳动的声音无限放大开来。
阿傍再次捂着胸口跪在地上,眼睛血管爆开如同蜘蛛网一般的形状。
这个魂器,太厉害。
不,不对,她尽力微微移动了下自己的手掌,好熟悉。
这份感觉……是她自己的魂魄,就在这里,就在她所在的土地之下,那缕魂魄,比她如今的,要强上太多,“素娘,我……”她撑着栏杆要站起来。
素娘听声,抬起朦胧的泪眼,“姑,姑娘!”
阿傍只看到眼前的女子大惊失色的面容,然后转过身,一片黑暗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向她扑了过来。
白昼如夜,夜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