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阿傍未扎起来的头发尽数吹到脸上,她看着那扇熟悉地木门,末了倒吸了一口凉气。
院门开了。簌簌地落叶卷着身子在空中翻滚,石桌上架着一盘茶具。眼前女子的裙摆被风吹起来,转过倾城的面盘,示意她进来。
鹿皮靴一踏进来,一阵强风迎面而上,阿傍一只手牵着小红,一只袖子挡住脸,好不容易风停了,阿傍发现一个光滑的东西飞到了手上,定睛一看,两只眼睛如灯笼一般亮起来,“这……这不是……”
“抱歉了,姑娘,今天说蛇皮应该收好的。”顾芙蓉一边扫着石桌上的叶子,一边答道。
“啊哈哈哈。”阿傍笑几声,将右手放在身后,悄悄把那蛇皮扔了好几米远,“这南市蛇真是多啊。”说罢抬起头来,这抬头一看,阿傍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句挺住。那日天黑没有看见,今日一进顾家她算是看清楚了,那房子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晒的全都是蛇皮,鳞次栉比,层层叠叠。
“这……?”
“蛇皮晒干了可以入药,蛇胆解毒,蛇膳养身,蛇骨泡酒,都是好东西。”顾芙蓉道。
阿傍这是才恍然明白,原来顾芙蓉是个捕蛇女。难怪上次杀蛇如同庖丁解牛一般,想来那天的蛇君是要出逃,结果又被阿傍吓着了再溜了回去。
如今她头皮有些发麻,要知道虽然她徐阿傍在深山鬼林里长大,最不怕的就是蛇,可是最恶心的也就是蛇。再者,那顾芙蓉是人是鬼阿傍到现在也搞不清楚,而且那句“你是不是认识秋雁”她阿傍看着那张没有表情,只要一冷就像鬼一样的面孔怎么也问不出来,踟蹰了半天,阿傍道唔了一唔,“今日风太大,姑娘多,多穿点衣裳。”
顾芙蓉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恐惧,“姑娘不要害怕,我们姐弟两相依为命,只能做些粗活来贴补些家用了。家里其他的蛇都好好锁着呢,不会伤人。”
“恩,不伤人,姑娘真是好本事,这么多蛇都能抓着。”阿傍尽量不去看那墙,盯着地面道。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幼弟,按道理讲应该就是是绣绣花织织布啊,阿傍无奈地在心里忖道,看来人间她不知道的东西还真的很多。
半天没有回音,咦?阿傍一抬头,咽了口口水,这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这,这女人真是鬼?不对啊,若是是鬼她也应该能看得见不是?
半晌,只见偏门吱呀一声,女子娉娉婷婷地走来,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两只眼睛映着落霞像五彩的珠子,让人觉得也没有那么可怕。她手上拿着一套衣服,递给阿傍,道,“姑娘常在外行走,没有一套称身的衣裳怎么可以?我这里这套衣裳做得稍微小了些,想必姑娘穿着倒合适,要是不嫌弃,拿去穿吧。”
阿傍愣了愣,自己方才还怀疑她是嫌犯,结果人家还请自己到家里做客,还送自己衣裳,她突然间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也不知是不是该推辞,只接了过来,道了声,“唔,谢谢。”在此之前她收过很多人的银子,徐忧那老头也给她买过衣服,可是徐忧要借她的阴阳眼,其它的人要她为了他们办事。而这件衣服接到手中阿傍却觉得虽不太重,却十分温暖。
“就当是姑娘救了阿郎的谢礼,我别的不会,只会捕捕蛇,做做女红。”
“你的女红做得很好了,拿到市面上去估计能卖很多银子呢。”阿傍这说的倒是实话,原先自己的衣服上没有一样的绣工能有这个好的。
这时顾芙蓉才笑了,和方才在街上见她的时候一样,笑得如同青杏一般,甚是好看,“怕是没机会了。”
“恩?”阿傍的笑容顿住,“为什么?”
“因为……”正说着,顾芙蓉突然面色一变,素手捂着胸口,缓缓蹲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阿傍忙上前扶住她。顾芙蓉本就生得江南女子般苗条病弱,这么一下本是病态,却无限风情生了出来。
“没事,近来病得厉害些……”
髻上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女子的半边面容,阿傍连忙将她搀起来,“天寒风大,我,我先扶你进屋里。”这个时候阿傍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阿郎这么喜欢她的姐姐,这种女子,天生就是招人疼的命啊。
一进室内,顾芙蓉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些,阿傍的心也算是定了点下来,内室很简单,一张简单的饭桌,两方茶几,几把木头椅子,墙面中间摆着一座佛龛,里面是一座笑观音,两只方形的木头灯笼悬在屋角。然后阿傍安静得就像是一尊泥塑一般,眼睛定定地越过顾芙蓉,落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顾芙蓉坐下,喘息了一会,从腰间的水壶里,倒出一些黑色的液体在杯子里,缓缓喝了下去,“姑娘见笑了,我怕……”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可好?”
“什么?”她愣了愣。
“你,可认识顾秋雁?”此时顾芙蓉听来,阿傍的声音也有些飘。
顾芙蓉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那个角落里摆放着一架织布机,如果阿傍没有看错,那织布机上还印着一个凤凰的图案。阿傍记得那日在对面织坊里找出来关于顾秋雁的记忆,里面的织布机和这个一模一样,所以那一日和顾秋雁说话的是她?
似乎很久都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顾芙蓉看着前方,再喝了一口药,“阿傍姑娘也是为她办事的?”
“不是。”
“那你为何问我这个问题?怎么?莫不是她又闯什么祸了?”她眼神里澄澈无比。
难道顾芙蓉并不知道秋雁死了?若真不知道便好了,阿傍想道,“她死了。”
顾芙蓉背上一僵,抬起头,“她死了?”然后在阿傍眼神里找到肯定答案的时候,一滴眼泪夺眶而出。
“阿郎姐姐,她是你的……谁?”
阿傍还没问完,就见眼前的女子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似是千丝万缕的情绪,她笑,“哈哈哈,死了?那葬了吗?”
那女子的表情中,阿傍分不清是喜是悲,“真凶还没查到,所以还没葬。”
“没葬。”听到这里,顾芙蓉站起身来,用力握住她的手,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定定地看向她,“上天可怜我那姐姐,姑娘,我答应过她,若她走在我前头,必定由我准备她的棺木。所以还劳烦姑娘到时通知我一声。”
阿傍只觉得顾芙蓉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死人一样冰冷。
这两个人,是姐妹。若是如此,那就依他的本子推下去了。于是她试着问道,“蓉姐姐,恕我冒昧,你是不是和秋雁一同嫁给了邢江离?”
“邢江离?”女子眼里一片迷蒙,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素口开合,“他是谁?”
若真是姐妹,难道她们都不见面,不知道对方的近况么?
“我不知道邢江离是谁,但是如果说一同嫁人,这个说法不准确。可是她确实借我的名义嫁给了我们织坊的坊主,李嵩。”
李嵩?!!阿傍突然觉得摸不着头脑。
“你可确定?那李嵩不是邢江离之前那一任坊主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在那之后,我就和他们断了联系。我只知道秋雁嫁过去之后,李嵩因为他娶错了人,对姐姐并不是很好。他四处追查我的下落,最终……”顾芙蓉凄然一笑,“他找到我,然后给我下了一副毒、药,以为我死了,才躲过一劫。于是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李嵩也死了。”
“这样啊,”顾芙蓉再饮了一口药,“那便好,那种人是会有这种下场的。”
阿傍察觉得到那种被隐忍却痛楚的恨意。
“姐姐,这药不苦吗?”见顾芙蓉慢慢地喝着像品咂一般,阿傍站得有些远了,都觉得这味道刺鼻。
“恩?”她微微一笑,似这药是甜的,“不苦。”
“姑娘可是在为秋雁查案子?”
“是。”
“那就拜托姑娘了,我和秋雁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从小一块长大,也是……有些情分的。”
“好,那能否把你的故事,都说给我听听?”
顾芙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本叫加依木蓉,北国人,是顾家的养女。”
“十年前北国内乱,和家人一同逃难,路上遇到秋雁一家,父辈甚是投契,于是顾家收容我们到他们家的织坊做事。那几年生活慢慢开始好了很多,直到后来生意败落,我们家和顾家同进退去到了李嵩的织坊里做工还债。那时候李嵩看中了我,可是我对他无意。可姐姐不,她认为这个男人英俊潇洒,能干善良。姐姐说要不你走,我嫁给他。于是我连夜便做了马车去了临近的镇子里想暂避一阵,”
女子眼睛沉沉,似是回到多年前那段悲痛的记忆,火光映上了她的脸庞,“可我离开没多久,织坊便着火了,火烧了一整夜,没人能够扑灭,而我的族人和秋雁的家人,都葬身在这火海当中。后来我找过姐姐,可是那时她却说她恨我,要我走开,她说家人出事都是因为我,她只想踏踏实实地做她的李夫人……可是最终,我终是没来得及跟她见面……”
阿傍的脑子在飞速的运转,十年前织坊案死的人是秋雁和顾芙蓉的家人,两族几乎灭门,剩下的只有他们两个和阿郎,接下来记载李嵩也活活将自己烧死,如果顾芙蓉说的是真的,这里开始就不对了。
李嵩能为了一己私欲求而不得要杀顾芙蓉,那么这么自私的人,多活一天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自杀,并且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后来顾芙蓉活了下来,偷偷回京,找到秋雁,秋雁却再也不见她。有几种可能,一,秋雁怕了自己见了她之后被李嵩发现……阿傍灵机一动,不对!那个时候李嵩就已经死了!大火之后按理说不就李嵩就应该死了,并且在这之前秋雁就嫁给了邢江离,她怎么会说自己只想踏踏实实地做李夫人?
“你可确定她说的是踏踏实实地做她的李夫人?”
“恩,我确定。那日给我传信的丫鬟都是我眼熟的。见我落魄,没几句好话。”
如果这么说来,难道是秋雁嫁给李嵩没多久发现他的真面目,立刻改嫁了?不对啊,如果是这样,秋雁怎能活这么久,并且李嵩怎么可能把这织坊给了邢江离?“有一旧物,不知姐姐可认识?”
“是何旧物?”
阿傍从怀里拿出一只兽脚杯。
顾芙蓉看着这个杯子,落下两行清泪,又哭又笑道,“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这是我族人的旧物,原是一套。不瞒姑娘说,我家人做的是摸金的买卖,这原是在浮生城西郊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一直被部族视作珍宝,祭祀的时候往往都用这一套东西祭酒,据说,我族人喝下的最后一壶酒就是这一套酒具,就是这一套酒具!”说完又哭了起来。
“你别太伤心了。”阿傍扶着她坐下,觉得十分内疚,“是我不好,不该问你这么多伤心的事情。可是现在阿傍有要事要先做,改日再向姐姐来请罪,我先扶你到房间休息,等阿郎从学堂回来。若要喝药,记得最好暖一暖再喝。可好?”
安置好了顾芙蓉,阿傍解了牛,匆匆地跑了出去。
阿傍是牵着牛跑的,一边跑一边想着案情,等到跑到知府衙门的时候,暮色已经快全部笼罩下来,她又想不通了。看看那朱红色的大门,最终还是敲了下去。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衙差,见了阿傍之后,“哦?是阿傍姑娘啊。”
……阿傍正纳闷他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时候,只听见那衙差说,“来找大人吧姑娘?真不巧了,大人方才才出去,要不你先进来等等?”
“不了,”阿傍道,深更半夜跑进衙门里去,不明日坊间又得多一则谈资么,“我在这里等就好。”
说完,阿傍就这地板就坐了下来,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墨蓝的天边,搓了搓手,她靠着柱子叹了口气,“这衙门里的人真是挺热心的。”
南市。
黑暗重归了这间屋子,顾芙蓉纤手一抛,一只银质的杯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隔一会再将它捡了起来,装上一杯炉灰,打开内室的门,四周都是烛光,她将那杯子,放在了一个棺木之上,素手抚过棺木,那露出的手腕上,是一个红色的同心结,“他们都要来陪你了。凤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