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庸叫下人沏完最后一壶茶的时候真是要疯了。
鸟纹高柄方壶,流云绿松石樽中间是一泄如注的黑发,男子似乎刚刚从府中出来,头发未冠,解开的狐裘放在一旁,衣襟微敞,嘴唇微勾,说不出的一种风流姿态,“光武侯,请。”
他见过有人劝酒的,有人劝架的,可是……真独独没有见过这劝茶的,而且还是这么劝茶的。这不,喝到天都快黑了肚子都要撑破了还得喝上最后一壶。
也不全对,唐庸皱紧了眉头,这知府大人虽上任不久,但是据说虽年纪不小了,可是周围来一个暖牀的丫头都没有,莫非……他斜斜一眼瞟过去,只见墨阳一双眸子静静地盯着他,一动不动,秋水盈盈……真是看中我了啊!唐庸暗暗一叹,这可如何是好……
墨阳一袭黑色袍子,不急不缓,将一个茶碗端起,小心拨开碗盖上的茶叶,细细品咂了一口,闭上眼睛,再睁开,勾了勾唇,似是喝茶喝醉了一般吟道,“大红袍,提神益思,明目消食,这浮屠山庄的茶好真是名不虚传,薄如蝉翼,鲜爽清润。侯爷真是很会生活。”
唐庸看着那一案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十几碗茶,再听他这么一说,声音飘飘地都带钩子,连死的心有有了。方才下午的时候,他独自在园中走着,来人就说知府大人到了,他也忙迎上去,以礼相待。
哪晓得这知府大人要看自己府中藏的皇家名册,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为整个皇族当中,就长公主这支最闲散,想当年,长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好八卦,并且把所有她知道的事情全权记录成册,收录在现今家族谱志当中。而现在他也承袭了长公主这一爱好……所以说,若他看了,还不知道要看了多少王公贵族的私生子小老婆们去,这些种种事例要是传开了,岂不是整个凤京都要被闹得底朝天?唐庸顺势就想到了自家叔叔伯伯哥哥弟弟被他们夫人追到街上砍的情形,摇了摇头,“墨兄,这事委实不妥啊。”
唐庸没想到的是,那一表人才,如神如仙的知府大人微微一笑,淡淡答道,“既是如此,下官便懂了。”话锋一转,“听说最近侯爷得了不少好茶?”
他懂了什么,唐庸现在也不明白,但是他明白的是,后来知府大人因为他的男色赖在庄子里不走了。
这可头疼坏了唐庸这四通八达博古通今的脑袋。只苦笑了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心道,与其这么心绪苦恼,还不如醉死了,发生什么事情自己就当失忆。对,没错,失忆!说什么来什么,这茶喝完了下去,唐庸只觉得心跳加速,如步云端,“嗝,”他打了一声饱嗝,眯了眯眼睛,“不对啊,这,这大红袍,怎么跟酒做的一般?”
“哦?”墨阳讶异地应了一声,端起茶来端详了半晌,“并非如此,侯爷是不是茶喝多,醉了?”
“谁说的?本侯怎么可能醉?”说罢颤颤巍巍地让旁边的童子搀起来,拂袖道,“本侯是,嗝,要出恭……,你且在此等着,我去去就来。”
然后走到门口之时,唐庸回过头来,两颊绯红,看向墨阳,“咦?这位公子……是谁啊?”
旁边的小童甚是尴尬,“爷,您忘啦,这是方才的知府墨大人。”
“哦~墨兄,”他恍然大悟道,随即疑惑,“墨兄怎么天色这么晚了,还在此?”
“回光武侯,”墨阳答道,“下官因案情休要,来借贵府宗册,望侯爷恩准。”
“宗册?”唐庸哦了一声,“来人哪,把,府里的宗册拿出来,借给墨大人!”
“不行啊,”身边的小童提醒,“爷,您醉了,您方才不都是不借的么?”
“放肆!”唐庸一声大喝,如同雷鸣,“我乃在世杜康,怎会醉?速速拿来,”然后在小心地瞥了墨阳一眼,郑重其事小声地对小童说,“天色已晚,那知府大人长这模样,还解了衣服,要让别人知道了,还不以为本侯,本侯那方面有问题啊……”
那小童听了,似是也很在理,匆匆应了一声便跑了去。
墨阳在殿内,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紫檀烟,淡然一笑,“谢谢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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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傍觉得自己要是真的是捕头,那一定会是一个很差劲的捕头。
不但案子破不出来,自己还快要冷死了。
她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小红似乎也很冷,于是很没良心地躲在了她的身后。阿傍朝手中呵着暖气,抖了抖脚,俗话说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为了破案子,和帮牛挡风,自己这么死了是不是也是挺有价值的?她努力地将自己升华了一下,其实说到底,她还是为了那抽屉宝贝。那屉子宝贝,真是漂亮啊,璀璨如星,光滑若月……然后她就石化了。邢江离可是最大的嫌犯啊!若她死了,她的赏金不就全权打水漂了?不行。于是,她飞快地在地上写写画画了起来。
那三则故事里,财主的故事无从查起;男孩和女孩,如果有病的那女孩应该就是顾芙蓉,那男孩又是……阿郎?按年龄讲不可能,阿郎那是才几岁而已,除非,阿郎真的不是人;姐妹的故事,讲的是顾芙蓉和顾秋雁还有李嵩。
可是如果真的是邢江离杀的人,为什么他又来报官?报了官为什么又私自再去找他们一趟叫他们捉妖物并且还说自己有危险?
也许只有一种可能才说得通。阿傍进行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如果说,李嵩和邢江离本就是一个人呢?好像这么一来,所有的东西就说的过去了。
而一个人改名,可能是一时兴起,可若连姓也改了,只能是因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是这样,
呼,还好,阿傍呼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完完全全坐实。而到底谁是凶手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了。她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面那些宝贝都长出了脚,向她跑过来,她用这些东西买了一座巨大的宅子,请了好多小工,每□□来伸手饭来张口。对了,她还买了一个巨大的暖炉,放在知府衙门门口,这样她以后再衙门门口等的时候,就不要冷成这样了,她不冷,小红也不会冷,可是……为什么她又要去知府衙门……
阿傍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是微微张开的领口,咦,这个人穿得好少……这个,人?!阿傍现在完全清醒了过来,僵硬地一抬头,只见一张熟悉的脸,男子眉毛,肩上落满雪花,鼻头被冻得微红,琥珀色的眸子看了她一眼之后移开,接着有些艰难地往前走,气息微重,“过一会就不冷了,你先忍忍。”
“是。”阿傍浑身僵硬得如同一具僵尸,她怎么被墨阳捞起来了?
“姑娘下次要来,直接进来内室;如果不想走正门,绕半圈,有一扇偏门;若不想走偏门,再绕一会,墙根下,有一狗洞。”
阿傍可能冻得人有些麻木,也不生气,淡淡道,“放我下来……”
阿傍挣扎了一下,却只听见那厮面不改色,“我也想放姑娘下来,可是只怕这化雪地里,姑娘不好走啊。”
阿傍往下一看,墨阳一双黑色朝靴陷了一半到雪水里去,原来紧紧包裹他自己的狐裘现在正披在她的身上,难怪她觉得这么暖和。而墨阳身上,只穿了一件并不多厚的黑色长袍,还有就是她的鞋也不见了……
阿傍想着墨阳虚弱的身体,要是这样抱她抱出个好歹可怎么办?这可是为人为民的青天大老爷啊,“你冷不冷?”
风太大把她的话吹散,对方似乎没有听到。阿傍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一缩。这样他也可以更暖和些。
想了半晌,阿傍挑了一个既不伤墨阳觉得‘本大人都抱着你回来了你还惦记着你这双鞋’,又可能知道自己唯一那双缀了珍珠的鞋去向的说法,“我的鞋是……走丢了吗?”
紧接着墨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然后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头道,“在姑娘心中,看来还是银子最重要。”
那当然!阿傍脸上一阵火烧云升起,咬着牙狠狠地看着他,“喂,你再这样,我就不把我找到的线索告诉你了!”
殊不知墨阳看她却像是看呲牙的猫一样,正了正神色,“不打紧,案子已经破了。”
“什么?!”阿傍顿时觉得世界都灰暗了下来,那一屉子长了脚的宝贝,呲溜溜地全转而跑到了墨阳的怀里,“不,不会吧。”
正在此时,荀笙拿着一件貂绒袍子跑了过来,“公子,衣服!已经通知下去了,下回哪个看到阿傍姑娘不让她进府,就,就脱光了衣服,和姑娘一起站着……”
额……
荀笙转而看向阿傍,“姑娘,你这养的是什么牛啊?”
阿傍正从方才荀笙说的那条禁令当中忧心整个凤京城的未来,听他这么说丈二摸不着头脑,“恩?”
“姑娘且把那牛杀了吧,要是我和公子稍微回来晚一些,你浑身的衣裳都得给那牛给扒了去。”说罢,荀笙回想了下方才府门口那头牛蹬着一双鞋靴子低头解阿傍衣服要往身上披,如此熟稔的模样,咦了一声,“不过,那牛应该是头公牛……”
话到此处,墨阳顿了一顿,“明珠。”
随即一个身影从屋檐上翻身而下,“哈欠——在!”
“把牛给放了,给姑娘换匹马。”
“是。”说完一眨眼的功夫,又越上了房顶,阿傍想止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一会之后想想道,有马也好。
走进了内室,温度骤然升高了许多,温暖的炭火在金属炉里面烧的滚烫。阿傍穿上荀笙给她拿回的鞋,恨不得整个人往那炉子扑了去。墨阳拍掉肩上的雪花,见阿傍如此,示意荀笙去将炉子搬得离书桌近了点,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吩咐了荀笙一会,然后看着阿傍被火烤的红红的脸,“不来听听你那一匣子宝贝是怎么没有的么?”
阿傍正对着炉子,瞥了他一眼,呼着白气道,“大人话可说得早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哦~那你倒是先说来听听?”
“咳咳,说就说,”阿傍清了清嗓子,拂了拂袖道,“如果没有推断错,十年前,织坊大火烧的那所织坊前任主人李嵩不是别人,正是邢江离,邢江离改名换姓并且烧了自己的织坊,有两种可能,一是李嵩与人有仇,这样一来鱼目混珠,逃脱罪责,二是借烧织坊这一举动,烧死在内工作的十几口人。李嵩本就心胸狭窄,阴险善妒,因顾秋雁借义妹之名欺骗他而怀恨在心,于是步步为营,将他们族人全部杀死。而杀顾秋雁的嫌疑人,总共有三个,一是邢江离,因为当时在场的他离被害人最近,二是顾秋雁自己,因为邢江离对她并不好,欲谋杀亲夫,可是自己却不小心害死了自己;三是谷大风,因为当日顾秋雁是听了说书回来和谷大风置气了,并且他那院子里挂着和顾秋雁房间里一模一样的灯笼,若他做手脚,也是有可能的。”
墨阳一双眼睛盯着远方,嗯了一声。别说她怀疑的第一个人已经死了,第二个人你根本就找不到作案的时间,第三个人只有一个和受害人同样的灯笼,居然也被她怀疑了过去。若有所思道,“证据呢?”
“什么?证据?”这一下却是把阿傍问傻了,她用阴阳眼看到的记忆,用思维推出的情节,还有几个人的口供,这些除了算是两个认证之外,物证几乎没有。
“恩。”墨阳点点头,似是从阿傍眼神里看出什么,“没有。”
“恩,几乎没有……”
“也就是说姑娘并不确定是谁杀了顾秋雁?”
“那大人可查出来了?”阿傍好奇道。
只见墨阳手中展开一章明黄色的摺子,“顾家原属大公主一脉,因为姻亲疏远,最后并不如何与唐家往来,可正正经经地也是皇族。”
“皇族?!”阿傍张大嘴巴如同吃了只蛤、蟆一般。
墨阳笑笑,示意阿傍过去,“阿傍姑娘可见过唐家的家徽?”
阿傍不明所以,一看那摺子上的图案,恍然大悟。那日闯进唐府,唐庸一冲动,将自己的家徽给她看过的,正是一只凤凰,而那只凤凰的图案在顾芙蓉家中那台织布机上也有标识。
“这凤京城内,所有的家业几乎都靠祖辈传承,顾姓并非大姓,有这么多的织坊,再怎样应该是有一个伟大的,”他顿了顿,想了一个颇为合适的词,“祖宗吧?并且顾家织坊还留下的旧物上,只要稍微有些用处的,都印有一只凤凰。”
“邢江离的确是李嵩,织坊火案之时,说自己脸被烧毁,其实不然,他其实是去了鬼市,并且重金向食麪兽换了一张人皮,不仅是改名换姓,而且连容貌也完全地改变。”
“改名换姓就好,他为何连皮都要换了?”
“因为他的母亲姓顾,他是顾家的远房表亲,顾家人全死了,留他一个唯一一个能继承家业的表亲,岂不是很大嫌疑?所以这个,姑娘倒是查得很好,只是缺少了点证据。”
阿傍沉思了一会,“那邢江离行凶的证据,过了这么多年,你找到了?”
“找到了。当然,找到的不是当年的证据,而是一份口供。”墨阳将一张卷子放在她的面前。
“这个是邢江离自己的口供?!”阿傍怎么想也没想出来,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那条蛇是你放的……?”
墨阳点点头,神情似是嘉许。
“可是为什么放了蛇之后,他就会招?”
墨阳站起来,凭窗而立,若有所思道,“姑娘可知是谁杀了顾秋雁?”
“谁?”阿傍问道。
那一章摺子被风吹得翻了一翻,“顾家三代单传,到第四代的时候,顾明章和何明月育有一女,名曰顾芙蓉。顾芙蓉自幼好养蛇,邢江离以为他害死了人家,变成鬼来索命,就招了。”
“不可能。”阿傍像听笑话一样哈哈一笑,转念一想,即使是顾芙蓉跟她撒谎,她也不可能行凶啊,“顾芙蓉身体虚弱,病入膏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风都吹不得,怎么杀了顾秋雁?”
“怎么杀的,我倒不清楚,只有等明日升堂来问问了。”
这么说,顾芙蓉已经被抓了?阿傍心急道,“那你可知道她杀人的理由?”
“为了一个人。”墨阳回过头来看着她,淡淡道,“那一年和织坊里所有人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个,家住南市青雀街尾,郎中凤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