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月色,黑影掠入厢房,无越敏捷的从窗户跳了进去。
客栈的雅间内,有一个人早已坐在那里,好像每一次见他,他都是这样闲适地品着茶,无论在哪里,都好像是坐在山水画里的人。
“侯爷,无越来迟了。”
平西侯没有看他,只是在对面的座位上又放了一个茶盏,亲自倒上。
桓无越急忙坐下,只待吩咐。
“明日问斩品选文,交给你的事可都安排好了?”平西候从头至尾都是温和的,然而这个时候恐怕只有桓无越能听出这句话中的血腥味。
当日在品宅遭遇险境之后,平西侯夜会桓无越,说是有事相商,其实是让他在品选文问斩之日,血洗品宅。
品府上的人命,平西侯要照单全收。
“侯爷放心,无越已经把人手备好,明日就可动手。”
原本以为平西侯只是为品选文无意放入刺客气愤,后来桓无越渐渐明白,真真害死品选文一家老小的,竟是他在宴席上费尽心思的巴结。他的巴结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平西侯,你包藏的祸心我都是知道的,我看你胜算很大,所以我选择跟随你。可惜,品选文不够聪明,他不懂得暗示,竟然在众人皆醒的宴会上把这一席话说得如此清楚,更致命的是,他连请舞伎都请成了杀手。试问,如果让这样的一个人成为你的合作伙伴,只怕想要成功无异于白日做梦。所以,平西侯不会用他,但是他那些直白的话已然对平西候的计划构成了威胁,所以这个人只能死。于是平西侯上奏一本,以诽谤罪和叛主罪参死了这个可怜人。
对于不能用,又知道得太多的人,结局只有死。而他的家人,只能陪葬。因为斩草要除根。平西侯走的这条路,容不得半点闪失。
点头对桓无越的安排表示放心,平西侯话锋一转,“你会过如意楼楼主李夫人了?”
声音温和而友好,像一个兄长在询问兄弟的近况。可是用意却明确,对于如日中天的下属,要不时提醒他,你还没有飞出我的五指山,你做的事,我都得知道。永远不要给他太大限度的自由,如此御人,方能长久。
无越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呵,果然已是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废人了,央我留些生意与她,真是可笑。”
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我与她见面的目的,只是为了帮你试探而已。桓无越能相见,平西侯要查秦鸾不难,所以一定会对他们的关系心存疑虑,所以桓无越很想借着这次的机会,把一些事说清楚,或是,按照他的方式,说清楚。
“哦?听闻她自幼与玉龙将军都在玉虚仙道手下受教,算起来,与阁主还是同门呢。”平西侯以茶代酒,与桓无越举杯对饮,“阁主此话怎这般无情。”
“同门?”桓无越表现地十分激动,满脸悲愤,“侯爷有所不知,当年这秦鸾因不服师父将其位传于我,竟带人背叛师门,亲自动手弑师,玉虚师父正是惨死在其手下。幸而她的奸计最终未能得逞,由我带山中弟子平定了这场叛乱,但迫于李缄之求,我只是废了那她一身的武艺,姑且留她一条性命,而后顺应众意,将她逐出师门,所以,秦鸾早已不是我的同门了。”
平西侯听闻了这段历史,却仍旧只是浅笑着,温和地饮茶,“当真是最毒妇人心了。晟帝几次召见玉龙将军李缄及其亲眷,都对他的妻子,也就是你说的秦鸾,赞不绝口,称其风姿卓越,超凡脱俗,竟不知是这等嗜血的蛇蝎妇人。那玉龙将军李缄,也真是容得下她。”
玉龙将军与夫人是名扬国都的一对璧人,二人皆风姿非凡,才貌双全。
听闻平西侯提及玉龙将军李缄,阁主眼中多了一份极深的怨毒,“李缄原先幼弟健在,老楼主准他不回家,不用接管如意楼的事务,他便有意在武林中立足。再加之其与秦鸾自幼便十分交好,甚至可以说早已私定终身,所以我一直怀疑,秦鸾孤注一掷,大都也是为了李缄能继承师父衣钵,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平西侯放下茶盏,没有对桓无越的揣测做什么评价,只是啧啧称赞道,“如此厉害的二人齐力,桓兄还是可以力挽狂澜于既倒,看来景某当真是没有看错人。如此说来,桓兄与李缄夫妇是有仇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仇犹如杀父之仇,是可忍孰不可忍。”
“呵呵,桓兄大可放宽心,此等深仇,景某一定给你机会,尽数雪洗。咱们难得兄弟一场,景某一定要让你夙愿得偿。”
是时,有恭敬的敲门声,平西侯放下茶盏,“这上好的铁观音桓兄可要再来一杯?”
桓无越笑着起身:“无越本就是粗人一枚,哪懂什么品茶之道,侯爷高抬了。无越告辞。”无意多做停留,不对此时来到此地的神秘来客表示好奇,虫二阁阁主推门而出。
平西侯看着此人的背影,目光忽的冷下来,看似粗人一枚,胸无城府,虽说所求不同,短期目标与己一致,言行对自己谦恭有礼,不该知道的绝不过问,处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此完美的合作对象却让平西侯难以安心,因为,这样的完美与虫二阁阁主极力打造的那个胸无城府的角色已然有了出入。那么,他所说的一切又有几分是可信的,他的忠心又有几许是可用的。举大计不能有丝毫闪失,更何况是平西侯此等已忍了数十年的人物,他不允许任何人毁了他的一盘好棋。
桓无越推开门,看到门外站的正是素日里与秦鸾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婢,他早已猜到此人存有异心,然而却的确不知道她竟也是为平西侯效力,当日替秦鸾试她,只是单纯的送一个见面礼,想卖一个人情,好让如意楼和虫二阁之间的关系不那么僵,也好方便日后完成平西侯交代的任务。可是,现在的事实是,自己拔去了平西侯费尽心思埋在秦鸾身边的人,如果平西侯知道玉人的暴露是因为自己,那么自己苦心经营的这一点点信任还能坚持多久?自己这次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以平西侯的多疑,若是再让他查出玉虚山往事的真相,恐怕是再不能留着自己了,如今要如何保住自己的位置,保住平西侯的信任,方才平西侯已经亲自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方才在听闻桓无越的叙述时,平西侯一直没有表态,直到最后一句话才说出了重点,要给机会让桓无越亲自洗雪了此等深仇,也就是让他手刃秦鸾和李缄,惟其如此,平西侯才真正相信他丝毫不顾念同门之情。可是,杀她吗?真的要由自己来杀她吗?
桓无越还记得十年前,他们最后的那段对话。
“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还在一起,你还像过去一样帮我完成我的夙愿,为什么就不可以?”
“无越,你费尽心思,不惜欺师灭祖,只为报灭门之仇,你连做梦也要手刃仇人,此仇不报你做鬼也不会安息。而我自五岁被丢在玉虚山的山道上,被师父收养时,就只有师父一个亲人,你现在杀了他,你于我,算什么?”
你问我,杀了师父的我,在你面前算什么,原来,从我下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成了仇敌,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你会想尽办法杀我报仇,正如我对灭我满门的觐朝一样,倾尽一切,至死方休。
可是我还是选择放你走,遵守我与李缄的约定,你声音沙哑,让我杀你,我转身走了。可是你最后说的那句话却是,你终将死在我手里。
我告诉自己,我不会杀你,是对自己的承诺,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在向你预定的方向发展,秦鸾,就算我废了你一身的武艺,还是无法跳出你给我画下的牢,你可真是神通啊。
走在无人的街道上,万籁俱寂,月凉如水,无越从往事中清醒过来,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绝境,平西侯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桓无越不想成为下一个品选文。前方的路要怎么选,无越知道答案,可是依旧无法果决。
所谓的人生只需向前看,原都是玩笑话,不经意间,经历的太多事,都已成了未来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