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都城的夜,都要冷清一些,毫无遮挡的风更有劲道,没有遮盖的虫鸣,歌得忘乎所以。少的,只是那一丝生气,一切都是死气沉沉。
景炎向空匀讨了一处清净地,倚着遒劲的树干坐下,面前的湖面在月光下,荡出了闪闪的寒光。
冷。快要入冬了。
记忆中的影像被翻出来回放,这么多年来,大脑中始终有一块未探访地。那个地方没有上锁,只是不断告诫着自己,不能去。
当年曾经为她不惜放弃未来,背弃承诺,愿意抛下一切和她走,可她却因为自己不再拥有权势,不能再为她所用而直接和父亲结盟。于是,最终自己两手空空地回到了父亲身边,一步步走完了父亲留给自己去走的路。留她无依无靠,用她如用一枚棋子。
究竟是她残忍,还是自己残忍。
突然有些怀念自己还无知的岁月了,就像今日才结识的那个女子,因为无知无识,所以不顾一切,所以一往情深。当年虽然因为被骗而痛入心髓,却还是能真切地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如今,日日算计,步步惊心,回想起来,竟是一时无法回答,自己这二十多年都是如何过的。
湖中心的苇草点了个头,湖面的寒光交叠,似绝情剑客的剑光,凌厉却露尽锋芒。
当年在流放途中逃跑,没有方向,只知道闻到一阵异香,便拼尽全力往香气飘来的方向跑,一路上香气越来越浓,身子也越来越轻,跑到最后身体竟好像是飘了起来,腿脚都不听使唤,最后终是跑到那片花田了,印象中记得那是让人叹为观止的美景,可是只是一眼,一眼之后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醒来时,就看见了原沅,才知道她就是那片花田的主人,才知道,那让人叹服的美景,原都是害人性命的毒。不能回家,又无处可去,十六岁的景炎央求面前这个明显比自己小的女孩,留他住下。
女孩问过师父,终于点了头。景炎跟在原沅身边久了,学会了不少用毒配毒的方法,还知道了,原沅培育的花田,远不止那一亩。他随原沅夜访乞灵花,看见了会自己发光,捕食蝇虫的凶残美艳。原沅告诉他,这种花的花籽是世间至毒之一,可是乞灵花只把花籽吐向可以生长的地方,所以若要取花籽来用,便要用人肉引它。起初景炎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夜间听见了原沅房中传来的异动,透过窗缝看见玉人用绣花针,从原沅腰间一粒粒挑出深埋进肉里的金色颗粒,景炎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也许早从那时起,原沅就已经在不顾后果地完成父亲交给她的任务,只是尚还单纯的自己毫无觉察罢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平日里取毒配毒中无意吸进身体里的毒日渐堆积,从稍有不适,演变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而不被察觉,最终在平衡的状态下继续增长,定期发作,直至今日突破了平衡的极限,肉体终于承载不住如此重负,分崩离析,毁于一旦,却无药可医。
所以今天自己看见的惨象,其实早就埋下了伏笔,只是自己从未给过自己心理准备,才会惊吓之下竟是手足无措。
“景炎?”
身后有声音在唤自己的名字,不难听出,正是蘅儿,口气中残存着未消的怒气。景炎回转身子,向来人点了点头。
“姐姐醒了。”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景炎身边,不看他,只看眼前的湖水,“你要不要去看看。”
禅房里是出奇地寂静,连虫鸣都比别处少些。许是连那些高歌的昆虫也不喜欢衰腐的气息,因而尽可能的躲得远远儿的。禅房里还很黑,月光因为角度的关系没能照进房间来,景炎不喜欢黑暗莫测的环境,从袖子里取出火摺子,想点燃一支烛。
“还是别点了吧。”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脑海中闪过那个曼妙的身影,转而又瞬间变成了衰朽额树根,两幅画面的落差让景炎很是不舒服,将火摺子放回袖中,他知道女子的意思,是怕自己见了她现在的样子,又像白天一样,似木头一般愣住不动。
摸到身边的凳子坐下来,还是不习惯这样的环境,可是,的确没有点亮灯光的勇气。这曾经是自己愿抛下一切但求一爱的人,那般的如花美眷,如今变成这副样子,谁人能不惊不怕?纵使如今是平西候,纵使经历过常人所不能想的惨烈场面,此刻,也还是会心生惧怕,只是他的惧怕不在于对象的丑陋,而是在于,不忍见。
“你能来,说明我的大限将至了。”黑暗中那个声音如游丝,纤弱无力,却是丝丝撩人心弦。
该说些什么呢,这句话之后还能接下什么话。她已然看透生死,自己在她临终前来到这里陪伴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这样的目的,自己还有什么话好说。
“师太告诉侯爷了吗?”
不知道是为什么,还是很不习惯用这个声音说出的“侯爷”,它不再代表一种敬重,而是一种生疏。景炎感觉有目光射向自己,黑暗中,他彷佛看到了那双绝望悲伤的眸子,他一时不知道原沅指的是什么,只能等她继续说下去。
“师太说,如今这世间总算是有了真正的至毒。”
还是毒。当年她离开自己与父亲结盟,就是愿意为景氏提供任何需要的毒药,无论是迷人心智,还是取人性命,只要能够帮助景氏完成大业,便万死不辞。如今,到了都临死的时候,除了毒,和自己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说的吗?
“什么?”景炎心里有莫名的愤怒,却还是佯装平静地问了下去。
“我。”
原沅的口气淡定自持,她很好的表现了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是,景炎的语塞,却也很明确的表达了,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师太说,我能活这么多年,已经是奇迹,世间还没有过先例,一个生物可以在体内积攒如此多毒素的情况下还能存活。所以,待我死后,师太会将我的遗骸磨成粉末,炼制成丹,那便就是世间的至毒。”
“你同意那样做?”景炎在来时的路上曾左思右想,不知道要将这个女子安置何处。她死后,要要将她葬在哪里,要如何葬。可是现在,原沅正在告诉他,她连遗骨都不想留在这世间。
“是。我让师太将练好的丹药交给侯爷,也算是我信守了当初的承诺。”
当年,原沅立誓倾尽所有报答望碧城城主的恩情。倾尽所有,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就是连自己的骸骨都用来报答,都可以拿来为恩人所用。
“那如果我说,我不要呢。”
“丹药练好后任由侯爷处置,如若侯爷嫌那无用,大可赠与空匀师太,也好谢谢她多年来的照顾。”
“既然你都已经安排好了,那便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好了。”
景炎起身欲走,这样的黑暗,他是一刻也不想多留了,然而让他急不可耐的,是这般生冷的对白,和这样残酷的结局。
“侯爷。”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叫住自己,景炎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只想知道她是否还有些许的不舍。
“能否告诉我,我还剩多少日子?”
好像对这样的问题着实失望,他宁愿她是来收回方才的那些话,宁愿她是求自己留具全尸给她,可是竟然是这样一个更加伤人的问题。
“不出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