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鸾跪在师父灵位前的第五天,玉虚山中的弟子不顾李缄的阻拦,吵嚷着涌进祠堂内,几个力大的师姐架起跪在地上的秦鸾,连拖带拽地带了出去,李缄心系秦鸾安危,跟着就要追上去阻挡,又被几个师弟拦住。
李缄这才被告知,山中不知为何传出秦鸾为扶自己上位出手弑师的消息,玉虚山的新主人桓无越为了平息众怒,也为了告慰先师的冤魂,下令诛杀秦鸾,将李缄赶下山去。
李缄不明就里,只觉得这些谣言都是无稽之谈,他不知道一向与秦鸾交好的桓无越怎么就听信了这样的谣言,还下了这么重的处罚。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就秦鸾出来,不能让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当天晚上,李缄偷偷潜入桓无越的寝室,质问还在烛下苦读的桓无越,为什么要这么做。
桓无越放下书卷,亦是满脸的惋惜,“你也知道山中人是怎么看鸾儿的,她的脾气惹得很多人都不高兴。”
“这算什么理由?”李缄不想听这样的推辞,一意只想知道桓无越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秦鸾的行踪一向飘忽不定,山中没有多少人见过桓无越和秦鸾在一起,可是李缄却是清楚地知道,秦桓而人关系的,这种小不和,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桓无越下令诛杀的理由。
“你也知道,师父走得突然。在明确传位给下一任继承人前就走了,所以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其实是悬而未决的……”
“那又怎样,所有人都认准了只有你有资格继承啊。”
“可是……鸾儿不这么想,她在积极谋划扶你上位,这就让很多人心生疑惑,再加之师父临终之时,是她几进几出的照顾,用死来堵住师父的嘴,也不是不可能。”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李缄已然怒不可遏,他从桓无越的口气中听到了让他憎恶的情感——置身事外。
“我也知道,可是我刚才说了,我的位子其实是悬而未决的,所以,我说话不管用,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在做,我拦也拦不住啊。”
“是拦不住——”李缄握紧拳头重重砸在桓无越面前的桌子上,“还是不想拦。”
看着面前爆裂的桌面,桓无越皱起眉头,“我是真拦不住。师兄,我也不想鸾儿死,可是我身在其位,实在偏袒不得,不如,我给你造个机会,你把她救走,永远不要让她回来……”
秦鸾被关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没有光线,没有温暖,没有声响,她只摸得到冰冷的石壁,和身下的稻草。她没有想逃,或者说她就想这么死掉,因为已经丝毫感觉不到活着的趣味。她跪在师父的灵位前想了五天,才想明白,她和桓无越原是那样的不同。
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也许是因为不喜欢,也许是因为养不起,总之是父母的冷漠和绝情,造就了她的这份孤独无依。而桓无越是不同的,他的父母是为了救他而离开了他,用生命换来了他的自由,他的父母是因为爱他,爱得超乎一切,他才失去了他们。
算起来,倒是自己更可怜一些。
同样是无父无母,那份伤感在自己这里是灰心,是不甘,在桓无越那里就是愤怒,是悲痛,是要倾尽一切来报的仇。自己活得这般无趣,彷佛连生存都没有意义,一个被生身父母抛弃的孩子,哪里还有幸福可言呢。可是桓无越,他活着还有动力,还有目标。
怎么算,都是自己更可怜一点。秦鸾心下苦笑,这个人,本来就不可能和自己一路走下去。他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可怜自己竟然还自以为懂他。所以,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这一次,完全是自找的,不仅害得自己难过,竟然还害死了对自己视如己出的师父,这是秦鸾最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
死刑说是在日落之时执行,秦鸾看不见日光,不知道是否已经到时候了,却还是扶着墙壁站起来。到底是多日不曾进食了,站起来的时候,头顶一阵眩晕,眼冒金星,等到有人的手把她从地牢里拉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眼冒金星,而是迎上了落日的余晖。
来押送她的,是山里新来的一个小师妹,武艺不精,为人木讷, 秦鸾不曾想过这是否桓无越指定的人,或者说,秦鸾一心求死,根本无心注意身边的人是谁。秦鸾跟着身边的人一步步向死亡走去,她已经想好了,到了那边要怎么向师父道歉,如今,她只有以死谢罪。
路经一个比较偏僻的茅草丛边,突然跳出一个人,伸手打晕了押送秦鸾的小师妹。身边的人突然倒地,秦鸾也被她拖着向下跌坐,那人伸手扶住她,动作之快,是不想让她有丝毫的闪失。秦鸾抬头,看到的,竟然是桓无越那张脸。
秦鸾比见到来取自己性命的魔鬼还害怕,她慌忙挣脱,脱离支撑的身体重重向后摔去,跌坐在地上的秦鸾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要亲自看我死了,才能安心吗?”
“鸾儿……”
“不要叫我!你杀了师父,再杀了我,今后就没有人还会挡你的路了!”秦鸾方才静得悄无声息,此刻却癫狂吵嚷,看来是外表骗了人,心神早已不能宁静。
“鸾儿!你冷静一点!师父知道了我的身世,不愿意把位子传给我,还要把我逐出师门。那样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啊,我努力了这么就,就什么都没有了啊!你能不能想想我的感受!我的仇,谁都不能挡我报!”
“哼……哼哼……”秦鸾冷笑着,不停地笑着,彷佛是要把心里所有的不屑和寒冷都笑出来,那笑声,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无越只当秦鸾一时不会再堵自己的话了,急迫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还在一起,你还像过去一样帮我完成我的夙愿,为什么就不可以?”
秦鸾止住笑声,两行清泪终是落了下来,“无越,你费尽心思,不惜欺师灭祖,只为报灭门之仇,你连做梦也要手刃仇人,此仇不报你做鬼也不会安息。而我自五岁被丢在玉虚山的山道上,被师父收养时,就只有师父一个亲人,你现在杀了他,你于我,算什么?”
算什么,算什么?无越突然意识到,自己杀的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一枚利用殆尽的棋子,可是对于秦鸾,死掉的,却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和依托。无越还是想竭力挽回,也许是因为秦鸾实在太优秀,如果能够留在身边,她还可以为他做太多事,还是因为,自己真的放不下她。
“那……你想怎样对我?”
“你怎样对晟帝,我就怎样对你。”
“你疯了!你难道要亲手杀了我?你难道要杀了我才肯罢休?”
“桓无越。”秦鸾在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冰冷坚硬,无越分明还能听见记忆中那一声声温暖的“无越小师弟”,而如今,一切真的早已无法挽回,“从一开始,疯的,就是你。”
“秦鸾!”桓无越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右手向前狠狠地掐住秦鸾的脖子,秦鸾的头被压在了地上,撞得生疼。无越看到秦鸾吃痛皱眉的神情,下意识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不料秦鸾抬手一击,击落了桓无越架在她脖子上的手,反手一招锁住了桓无越的咽喉。
情况变得太快,原本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一切,而今一下变换了局势,桓无越不是情愿认输的人,可是性命握在别人手里,他不敢轻举妄动。
“鸾儿——”
是李缄的呼喊,桓无越告诉李缄可以在此救下秦鸾,可是秦鸾却不知道李缄会来,听到声音自然是心下一惊,手中未免一松,桓无越瞅准时机,抬手打开秦鸾控制自己的手,又是一记狠招,秦鸾不甘示弱,招招接下,一一反击,也许是方才威胁到桓无越性命的举动真的激怒了他,他再没有半点的忍让,招招取人性命。秦鸾多日不曾进食休息,再加之因为丧师之痛和愧疚之情身心俱疲,几招下来,体力精神都已不济,只有招架之力,再没有了还手之功,桓无越找准一个空门一掌过去,秦鸾中招,身体失控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了身后石壁上。疼,彻骨的疼,周身的骨头似是都要散架了一般。秦鸾等着桓无越冲上来结果了自己,等了半天却等来了桓无越满是自责的问长问短。
“杀了我。”秦鸾气不打一处来,不知为什么,她只想死在这里。
“我不可能杀你的!”桓无越意识到了,自己对这个女子,早已不是简单的利用。
“呵呵……”秦鸾又在笑,这次是在笑一个人的无知,当冲昏头脑的感情都已死绝,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聪明如初的秦鸾了,“桓无越,你信不信,如果我杀不了你,那么,我最终还是会死在你手上。”
桓无越听见了李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个人了,这个人会被李缄带走,再也不可能回来。他最后看了秦鸾一眼,转身扭断了那个小师妹的脖子,他本就是一个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的人,可是在秦鸾面前,就像秦鸾失去了聪明一样,他的狠心也失效了,他还是不可能下手杀她。
秦鸾看着他杀人的手法是如此的纯熟,终于知道这已经不是往日的那个无越了,他是桓无越,是桓氏遗孤,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自己,也已经成为了他复仇路上的阻碍之一。
杀死小师妹的桓无越头也不回的走了,秦鸾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不曾移开,直到李缄出现在她面前,扶起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伤成这样,让她随自己下山,回到李家去。秦鸾才从刚才的一切中醒过来。
就彷佛是故事讲得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回到现实。
“你怎么来了?”秦鸾伏在李缄的背上,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她知道李缄在跑,跑得很快,在拼尽全力背着自己逃,她不知道李缄已经跑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只能想到这一句话。
“桓无越说你会在月升之时行刑,让我在那里劫下你,然后带你走。”
月升之时?秦鸾吃力地抬头看了一眼明亮的满月,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唇角有血腥的气味。
桓无越不会记错,日落之时的行刑时间是他亲口定的,他骗了李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