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突然地召见,让无越措手不及,当日他正在教新入门的一羣弟子几个基本的武术动作,他已经有意在这些新人中树立自己的绝对威信,而且他做得很好。
师父似乎已经算准自己大期将至,窝在丹房修炼,对山中事务早已不太上心,李缄武学造诣不及无越,亦不及无越善于笼络人心,弟子早已习惯向无越请教,进而习惯听从于他,故而山中的大权实则已经落入无越手中。
不敢往传位之事上揣测,因为如要确定传位人选,必得当着所有弟子之面宣告,如今单独召见自己,只怕事情不会是那么简单。
进门时,看见师父盘腿坐在蒲团上,很明显已经十分衰弱,可是他的双目炯炯,看得无越无处躲藏,无越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立在那里,有些局促,却又不知为何。
"桓无越。"
师父嘴唇开合,最终只是说出了这三个字,这只是一个人名罢了,是无越的真名啊,无越听着却是百万分的不自在。多久了,没有人叫出过这个姓氏,这曾经是多么光辉的一个姓氏啊,它可以追溯到那样的古老时代,它可以让人想到婀娜的沂水之神,它给它的后辈们那样无可替代的馈赠,可是如今,这个姓氏让无越感到毛骨悚然,现在,它只代表一个意义,那便是:多年之前被满门抄斩的桓氏一族尚有余孽,且藏匿在玉虚山之中。
师父终究是知道了,然而是何时知道的,是何人告知的,又有何意图?短暂的思考后,无越给了自己一份看似最为合理的答案:是李缄,只能是他,他感觉到了自己对他即位造成的威胁,所以选择先下手,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师父,然后借师父之口逼自己下山,从而夺回自己作为大师兄应该拥有的一切。
桓无越因为自己的猜测怒火中烧,却碍于师父在面前,无法发作,只能故作镇定地点头,答应了一声,静候后文。
"你不要去猜测,不要去埋怨任何人,自你入山我就知道你的身世了。"无视无越惊异且怀疑的眼神,玉虚仙道闭上双眼,"这是我玉虚山的劫数,我不能干涉或阻止,你必然会取代我,必然将玉虚山引向覆灭,就像桓氏一族必然会从这世间消失。吾辈熟知命数,却无能为力,我知道一切,却也只能领着你一起,奔赴劫难。"
原先猜测师父知道一切后必会赶自己下山,然而这一番关于命数的言语,愈发让无越摸不着头脑了。这是什么意思?明知道我会为玉虚山带来不幸,却仍然教导我至今,如果只是一味地遵从命数的安排,就应该装作一无所知,任由一切奔赴各自的宿命,不闻不问,然而今天你又突然来向我挑明一切,究竟是何用意?无越猜不透,所以只能沉默着站在那里,表面平静,内心却已然波涛汹涌,忐忑不安。
"我本不该干涉的,可是临了了,还是奢望能够改变些什么。"他又睁开双眼,目光不似方才那般矍铄,此刻竟满是哀求,"桓无越,我把毕生所学都交予了你,你现在完全可以凭一己之力,去闯出你想要的天地,玉虚山是我一生的心血,我实在不忍心看他毁于一旦,无越,我允许你带走那些愿意誓死追随你的人,对外只说你是学有所成自立门户,只求你留下玉虚山一脉,让它能就此留存。"
自立门户,说得轻巧,实际就是要把自己逐出师门,从此与玉虚山再无瓜葛,那么自己这些年来的谋划算什么?竹篮打水而已,只换来几个小喽罗,能干什么?他要的,是整个玉虚山才能给他的势力,是对玉虚仙道一生成就的坐享其成,他不可能就此让步。
人生最大的失意不是你失败了,而是你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去给他那样的机会,那么他不可能会有此刻的丧心病狂。可是玉虚仙道因为害怕天谴,不愿出手强迫桓无越下山,他之求桓无越自己想通,留得玉虚山一息尚存,当真是老糊涂了,此时的桓无越怎么可能就此罢手。
他从一开始就打好了算盘,他要继承玉虚山的一切,他要有颠覆觐朝的势力,分出一派,留下一派,人心必会不齐,猜忌也会毁掉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他早就不能回头了。
他别无选择,这个人在挡他的路,他只能除掉他,而正好,此刻的他已经具备了这样的能力。
当无越感受到玉虚仙道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的时候,他还是有瞬间的愧疚的,毕竟,这是他的师父,可是,随后他便自我宽慰了,有什么能比自己灭门之仇更大的事吗?再者,本来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利用他的啊,所以一切不过都是在按照计划进行着,所以这不算背叛或者恩将仇报,是不是?这样无理地开导自己,可是负罪感和愧疚感也确实减轻了很多。
这是一门失传了很久的功夫,无越自无意翻到这一门功夫那天,就想到了,如果师父要死在自己手下,那必然是要用这一招:将体内真气具于指尖,形成气剑,从对方额心注入,对方就会立刻死亡,快准很,且不留痕迹,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来说,这样的死亡与自然老死从表面看,没有任何区别。
人,在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真实去相信,而是因为符合自己的需求,才选择去相信。
无越当即把师父仙逝的消息传遍了玉虚山,秦鸾首先赶到,伏在师父身上,顿了一下,之后失声痛哭,无越从未见过秦鸾失态至此,讶异之下,竟然站在一边无所作为,当无越从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中调整过来,冷静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时,他看见师父的尸首边始终都只有秦鸾一个人,她先前痛哭流涕,现下又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彷佛也是死了一般。无人敢靠近这个失常的女子,所以他们只能无奈地远离师父的遗体,远远地哭一哭,喊一喊。
无越突然又感受到了方才已被自己赶走的那些情感,那些负罪感和愧疚感连本带厉地席卷而来,这一次,无论他如何自我开导,都会被自己视为谬论,而后苍白无力地败下阵来。
所以他只能选择和所有人一样,跪了下来,离得远远的,痛哭失声。
就在无越开始哭的同时,秦鸾彷佛从地上弹起,猛地从地面上弹起来,所有人极其默契地收住哭声,等待她说出下文。所有人都知道,玉虚仙道视秦鸾如生女,后事自是应当由她来料理,所以人们都在听候差遣,然而秦鸾只是留下了李缄,然后遣散了所有人。
不合理,不明白,可是其余的人除了听从,无从选择。
先师仙逝,牌位被供奉于祠堂,秦鸾同李缄打点好了一切之后,秦鸾就跪在牌位前。三日,整整三日,秦鸾就是这样跪在这里,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李缄始终陪在她身边,一日三餐地送,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更加放心不下的,是怕她深陷丧师之痛,身心具乏。
秦鸾只知道一心寻找与她相似的人,受过撕心裂肺之痛的人,她以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痛苦,陪得起她的孤独。
她却不知道,真正能够了解她的痛苦的,不只有桓无越这样的人,还有这样一种人,会以她的苦痛为苦痛,会为了减轻她的苦痛而费尽心思,这个人的确没有品尝过与她相似的痛苦,可是,这个人为了她所饱尝的艰辛,又是她所不能理解的。
而如果,她早些时候就能够知道这些,就不会有了后来的一切,比如,对无越的依赖直至错爱,比如,习惯于李缄的无微不至,直至视若无物。也就不会有,后来属于他们三人,属于玉虚山的劫难。
шшш Tтkǎ n ¢ o
然而,劫难终究是劫难,没有如果,躲不过,防不了。
李缄知道秦鸾是不想让别人来打扰的,可是李缄实在是担忧秦鸾会不会就这样绝食辛苦致死,便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应该安排山中弟子前来拜祭。秦鸾不语,还是像死了一样,没有表情,没有一丝生气,李缄摇摇头,兀自叹了一口气,转身推开门。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气若游丝:"不,不急……先让无越来祠堂一趟。"听见这样的回答,李缄有些吃惊,复又看向她,秦鸾如同背后有眼似的,知道他感到怀疑,只是用同样虚弱,不明哀喜的声音补充道:"桓无越。"
无越收到了又一次不合常理的邀请,但是这一次,他彷佛知道了事由,他多希望真的是彷佛,多希望自己的推测不过都是些无稽的揣测,无奈,他推测的正确性不仅仅是来自于他的聪明,还来自于他对秦鸾的,超于常人的,瞭解。
"你下山去吧。"
无越刚刚关上身后的门,秦鸾的声音就觅踪而来,虚弱,低沉,喑哑,但是还是如此清晰,清晰到无越一个字都没有错过,甚至连最后的语调,最后那个淡漠的语调,也是那么清晰。
"为什么?"无越猜到她会通过招数知道,杀死师父的人就是自己。无越准备好了接受指责,谩骂,甚至打算好了被打个半死,来求得原谅。但是,他没有料想到,她只是如此漠然地,命令自己离开。
“你自己知道,为什么。”秦鸾在说“为什么”三个字的时候,咬牙切齿,恨得想要吃人,她用纤细地胳臂撑着地面站起来,久跪的膝盖无法完全直起。
桓无越看到了她的怒火与仇恨,才知道一直深陷于此的自己,原来也是这般怖人,他没了下文,他曾经想好的那些句子——抚慰,解释,哀求原谅,在这样几句话后完全没有安防之处。
好吧,你不给我退路,我们就鱼死网破吧,此时的桓无越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他不允许任何人打乱他的计划,“你知道,我不可能走的。我不可能抛下我赢得的一切。”
“赢得?”秦鸾走向他,颤颤巍巍,已如迟暮之年,“你是骗来的。”
加重的“骗”字说明了一切,桓无越依稀记得秦鸾告诉过他,此生她不可原谅一种人,那便是骗她的人,原来,自己已经犯下了她心中的不可饶恕之罪。
“是,我是骗来的,那又怎样?”桓无越就算舍弃一切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小小的秦鸾,“我不可能下山的,你能拿我怎样?”
“你弑师夺位。”秦鸾多日不合的双眼红得能滴下血来,“这个罪名,够不够赶你走?”
桓无越料到她会走这一招,也早已想到对策,可是,他不忍心用,他也不想用。他还是不想做得太绝的,他也不希望自己变得一无所有。
“你最好还是自己滚下山去,不要搞得自己声名狼藉。”秦鸾扬起手里的书卷,无越认出来,这就是记载哪一个招数的经卷。
没有想到她会步步紧逼,没有想到是她先做得这么绝,既然不可挽回,那我又在这里犹犹豫豫些什么,桓无越只是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山中的弟子信我多一些,还是,信你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