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帮你的。”秦鸾对着一坛老酒,喃喃自语,自饮自酌,老酒够辣,入口如刀,辣出泪来。
秦鸾知道,自己真的是醉了,喝得太多了,胸腔里碎掉的心都漂了起来,相互碰撞,一碎再碎。
今天傍晚收到的信函,朱羽将军和玉龙将军在兵营哗变中身死人手。
所谓造化弄人,不过如是。昔日答应帮你的人都正在有意或无意的阻挠你,李缄如是,我亦如是。而那些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对你的苦痛毫不知情的人,正在为你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李缄不曾想到,会作为玉龙将军在战场上与你相遇,拼尽全力与你厮杀,我亦不曾想过我会坐在这里,穷尽所有与你对抗。我们不是捍卫觐朝的死士,只是身在其位,不得已而谋其政罢了。而你呢,你是否也不曾想过,昔日你的救命恩人,今天会死在你的手里。
你永远不会明白,那是一句有千钧之重的誓言,我说过,“我会帮你的”。如果你不是那么心急,如果你不是那么残忍,我想我会一直帮下去,即便你违抗师命,即便你要赌上玉虚山满门性命,只要待到师父仙逝,我都会帮你安排。
但是,你要弑师,一切就都变成了不可以。
我没有欺骗过你,是你自己亲手毁掉了我的承诺。我也告诉过你我最恨被欺骗,因为对于我而言,欺骗就意味着抛弃。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我,果然,这个欺骗所对应的,还是抛弃。
当我知道的太多,却拒绝相助的时候,你就决定抛弃我,但是多可惜啊,你却没有杀了我。你还说什么来着,你说:
“我不可能杀你的。”
秦鸾只觉胸中无限憋闷,好像多年来的苦恨、无奈、悲痛、懊悔,今夜都在这坛老酒中发了酵,变本加厉地朝自己袭来,而自己喝下了她们,就像喝下了一坛毒,这些毒液在自己的胃里翻滚、咆哮、怒吼,生出了利爪只想破开自己的皮囊挣脱出来。
有东西在上涌,不安分的顺着食道想往上爬,秦鸾失去一身武艺,压制不住,任由其冲口而出。喝尽的酒碗里,盛上了黑色的粘稠血液,颤抖着,似乎还余怒未消。还有血,源源不断地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雪白的衣衫上,如巨笔临纸,悬而不落,笔毫上的墨汁低落在雪白的宣纸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不管你信不信,我最终一定是死在你手上。”
萧瑟的秋夜,桓无越因为战胜了两位将军而成为了军营里新的头领,戍边的士兵们夸张地称赞着桓无越的武艺,为桓无越举办了上任的贺宴,欢笑和酒肉淹没了死亡和惶恐。也许是因为这些戍边的无一不是胆小怕死之徒;或者是因为真正忠于辛氏的军队,早就被晟帝调离了辛复桉的手下;还是因为,人,本就是会本能地选择,追随强者。
桓无越一边回着敬酒,却无奈热酒无法暖心。今天,他杀死了自己曾经立誓要感恩戴德的人,那个救他性命,给他机会报仇雪恨的人,然而桓无越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愧疚和自责,因为一切誓言在家仇面前都可以背弃,他的报仇大道上,见佛诛佛,遇鬼杀鬼。自我宽慰之后,桓无越还是感受到了迷茫和悲伤,不在于今天死了一个李缄,而在于那些真正陪伴过他,懂得他,疼惜他的人,从今天起,算是真的走尽了。他身边剩下的,只是这样一羣不问往事,只问成败的酒肉之徒。
一只黑色的鸟类掠过他的头顶,修长的羽翼在黑夜划出优美的弧线,它落在枯枝上看了他一眼,温润的眼珠在月光下彷佛发了光,然而它只看了一眼,就飞走了。
桓无越想到了秦鸾,每每看到这样优雅又孤独的鸟,他总会想起她。
他有多想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从上次虫二阁一聚后,他每次一想起她,就必须用这句话让自己清醒,然后才能去思考其他问题。
这是十年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它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得悲惨,结束得面目全非。
算来,从自己上山到今天,正好是二十年。在山上十年,在外,又十年。
玉虚山上,十年不过一瞬。
这十年中,无越揽尽武林绝学,成长为一代武术奇才;秦鸾聪慧,武艺与之不相上下,谋略更胜一筹;李缄毕竟凡人,没有这样的天赋,却也扎扎实实,学有所成。
知道那个秘密的,只有他们三人,至少他们以为,只有他们三个。而一无所知的同门们,早已认定继承师父衣钵的,一定是武艺精深的无越。
无越的野心有多大?秦鸾和李缄都不曾想过,他们也从未想过,他们仍旧傻傻的等着,等着学成的无越只身下山寻仇,颠覆觐朝,从此玉虚山扬眉吐气。
如果说李缄未曾想过是因为能力有限,那么秦鸾的不曾想过就是因为,她早已决定无条件地,一意孤行地帮助他,帮他成事,帮他了却夙愿。
多年的相处,秦鸾对无越的情感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最初无法将目光离开这个少年,是因为他优于美于常人的身姿,当他跃起,天地都柔化为厚厚的绒羽,将他托向鸟儿才能到达的高处,他舞剑,不见杀气,剑气幻化成光,萦绕在他的身侧,他茕茕孑立于其中,像那夜无风自动的莲。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他背负着那样的血海深仇,他亲睹过那样凶残的景象,他是这样的孤独而悲伤,可是,他还是如此隐忍并淡然,似那朵从未受到过伤害的莲,美得清傲无瑕。她无法不被这样的人吸引,因为她高傲得太过锋利,锋利到划伤了别人,只剩下无聊的自己,她钦羡那样的清傲,与人温和,却也独立一方,不可触犯;她渴望那样的淡然,纵使心中有再多伤痛无助,也能轻松抚平,不留痕迹。多年前,那个被遗弃的下午,在这个女孩心里到底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只怕旁人无从知晓,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能用格格不入来掩盖那种悲伤。
他对于她来说,就像是一个梦想,一个只属于她的向往,她陪伴他,就像在陪伴一个完美的自己。
这些只不过会让年轻的秦鸾产生一种仰望,一种敬意,而爱意却是来自于一种瞭解,一种更深入的,不为他人道明的独特认知。
某夜,无越因极度困乏在翻阅书籍时沉沉睡去,未几,却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满面恐慌,手脚颤抖,他对秦鸾说:"血,鸾儿,好多血,溅了我满身满脸,鸾儿,鸾儿……"秦鸾使劲抱紧他,才知道他全身早已冰凉,梦境有多可怕,他是有多恐惧,秦鸾在那一刻才知道,他与自己原是一样的,甚至他的伤,比自己还要重很多,只不过自己用来遮掩的是孤傲,而他装出来的是淡然。
当这种仰望转变为一种平视,并且是一种深埋在肮脏的现实泥土之下的平视的时候,两个都已经伤得太重,装得太累的人,就自然而然地会选择走到一起,并且把自己所有的信任和情感都交予对方──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与自己分享哀痛的人。
所以,她不是不曾想,她也许想过,以她的聪慧,足以猜到桓无越的每一步走向,但是她还是决定装作不曾想过,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走向,给玉虚山带来的,不是辉煌,就是覆灭。
她原先是想,待到师父大期到时,无越即位,就全身心投入地去辅佐他,纵然荆棘遍地,她也愿拼尽一切与他并肩而行。
可是,世间事,总是事与愿违,不管你早已做下多么万全的打算,打算也总不能逃脱失算的风险。
因为你算得到时局,却猜不透人心。
无越按捺不住了,他心急如焚,当他拥有了这样的成就后,他终于失去了那份隐忍和淡定。秦鸾太急于找寻一个能理解自己悲痛的人了,所以她草草找到了一个桓无越,就把他看成了与自己一样的人,她没有看到,无越与她是大不相同的,他的心中有的不仅是伤痛,更多的是一种仇恨,一种歇斯底里的仇恨,当他变得强大,报仇雪恨的欲望就日益膨胀,他终于无法自持,他变得不顾一切,急于求成。
而当秦鸾顿悟了这份不同的时候,一切早已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