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奉晟帝之命,在帝都处决桓氏一族,当日,桓家上下老小,近百口人从囚室里被押出,,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队列,每排左右各站一名侍卫腰戴佩刀以作看管。
当队伍行进到离城门最近的一个地方时,桓氏犯人迅速分为左右两队,向押送的侍卫疯狂扑去,镣铐锒铛之声响彻帝都云霄,趁着局势混乱之时,十几个少年从队列里冲出来,直奔城门而去,余下的人拼着死命拖住身边的侍卫。手无兵器的囚犯能用来对付侍卫的只有手上沉重的铁镣,他们把铁链缠绕在侍卫的脖子上,任凭大刀无情的挥砍,即便死了也要用僵硬的尸首牵绊住侍卫的腿脚,让他们不能上前追赶,不能及时向上通传,只求让桓氏家族的最后一点希望得以延续。
所幸的是,那十几名少年都冲出城门了,然而当他们沐浴着城外的阳光,却还没有来得及欢呼的时候,利箭如暴雨般袭来,站立的少年瞬间变成了站立的刺猬,仰望晴空的双目还未及闭上,喜悦的神情还未及退去,他们的尸首已经重重地跌倒在了尘土飞扬的地上,城门中传来清脆的马蹄声,身着盔甲的士兵驾马而来,驾驭着他们的战马踩碎了倒在地上的头颅,然后转身回城,他们甚至懒于收拾这些肮脏的尸首,在确保死亡之后,用血腥味引来山中野兽,让它们帮忙清理干净,也省去一桩事。
这些冷血且骄傲的士兵夸张地挥打着马鞭,满脑想着方才未完的赌局,满心念着壶里未尽的美酒,彷佛已执掌万物生杀大权的他们,眼睛已长到了头顶上,他们不可能看到,有一个孩子蜷缩在城墙下半人高的野草中,瑟瑟发抖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他竭尽全力地抱紧膝盖,彷佛要把硌得自己生疼的双腿塞进胸腔里,让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安静些。
他与其他冲出城墙的孩子不同,他没有向他们一样狂喜着拥抱前方的自由,他胆怯地回头看向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已经成为血人,却仍然紧紧抱住狂戾的侍卫,他看见父亲的血如河流一样蜿蜒而下,他看见母亲的头颅从脖颈上飞旋出来,他看见躺在地上的伯伯侧着头看向他,剖开的胸腹里,肝脏肠子流了出来,丑陋地在地面翻滚前行。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他本能地抬头,看见了整齐的弓箭,听到了刺耳的指令声,他连滚带爬着沿城墙向远离城门的方向移动,当他听见马蹄声时,他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日,玉虚山大弟子李缄受师父所托,带领一行人下山置办所需,在他为最心爱的秦鸾师妹挑选布料时,他彷佛听到了清亮的铁铃声从重重云霄直传下来,李缄凝神望向天空,极力地搜寻着,然而他什么也没看到。
李缄置办完毕清点无误后,驾马车先行回山,其他几名师弟因为少见帝都繁华,都想留下来多玩一会,稍后再回去。
李缄出城门时,看到了地上殷红的血迹,和野兽的拖痕,他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抖了抖繮绳,马匹会意地快走几步,从血迹上踏过。
心中暗暗做着猜测,略有感伤的李缄一样没有看见,城墙下半人高的杂草中,有一双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仿若看着救世主一样看着远去的马车。
那时同样是秋季,秋风无力,却也吹来了尘埃,淹没了殷红,抚平了尘土上那些骇人的痕迹。
天色向晚时,几个师弟回来了,他们还带回了一个陌生的孩子。
李缄从蒸笼里拿出一个馒头,牵起孩子的手轻轻地放在孩子的手上,对他说:“饿坏了吧,吃吧……”在那孩子接过馒头时,李缄清楚地看见了孩子手腕上清晰的勒痕。
很显然,不管这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都是晟帝要处死的人。李缄很清楚,玉虚山留不下这样的孩子。玉虚山就在帝都外,对武林戒心颇重的晟帝之所以允许这样一个习武之所存在于周边,不过是因为玉虚仙道一向地安分守己。玉虚山仅仅是给被遗弃的孩子们一个栖身之所,绝不参与权力纷争,绝不对晟帝的决定评头论足,不会教习阵法兵法,永远只是潜心钻研武术和玄术。所以如果让玉虚仙道知道这个孩子是晟帝没有杀成的罪臣之后,为了玉虚山的前途,玉虚仙道是断然不会留下他的,师父曾经明确地告诫过每一个玉虚山弟子:永远都不要给晟帝任何讨伐的理由,如果你们还想好好活下去。
接过馒头的孩子没有立刻开始狼吞虎咽,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显然早已饥肠辘辘,但是他并没有看向馒头,而是盯着李缄的眼睛看了很久,李缄看见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悲戚和乞求,
那时只有十五岁的李缄,还是少年的年纪,与生俱来的善良,不谙世事的单纯,让他无法招架住那样的神情。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他多想说“吃完你就下山吧”,然而最终,他只是在那个孩子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忘记你的过去吧,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
李缄知道这样的仁慈意味着什么。
可是,李缄依然败在了自己的善心之下。
李缄由着师弟们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引荐给师父,由着那些一无所知却和自己一样善良的人,埋下了一个巨大的威胁,无论是对玉虚山还是自己。
当那个孩子眨着纯真的眼睛,响亮地回答师父“我叫无越”,师父赞许地抚摸孩子的头,露出喜爱的表情时,李缄心中有一块石头放下了,但是他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不安:这个孩子的纯真无邪来得这样不符实际。
当时在玉虚仙道座下的众多弟子之中,最得其心的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秦鸾。秦鸾三岁时,不知为何被遗弃在了玉虚山的山道上,当日玉虚仙道赴友人之约归来,看到了那个坐在石阶上的小女孩,小女孩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哭闹,亦没有因为看到陌生人表现出不安,她硕大的眼睛中流溢出一种撼动人心的悲哀,她撅起小嘴,无奈的声音随气息流泻出来:“老爷爷,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玉虚仙道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他觉得他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丢下这个孩子了,他感觉他和这个小女孩似乎有某种渊源,冥冥之中注定要由他来给她应有的关爱和依靠,他上前抱起那个小女孩:“怎么办呢,既然你的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就来做爷爷的孙女吧。”
玉虚仙道为女孩起名为秦鸾,当做骨肉至亲一样疼爱。
而秦鸾果然也没有让玉虚仙道失望,五年之中,她的武功造诣已经可以与玉虚仙道的大弟子李缄匹敌,而她的玄学造诣让玉虚山所有弟子难以望其项背。她的聪明机警让玉虚仙道更加看重她,而同样是这份聪明机警让她变得骄傲,难以接近。同门弟子在武术上无法战胜她,相互间的玩笑嬉戏总是被她以幼稚无聊之由嗤之以鼻,所以秦鸾渐渐地被孤立,被忽视,而她日渐累积的骄傲,逐渐变成一种不近人情的超凡脱俗。
而她的骄傲,只能来自于玉虚道人给她的,远远多于其他弟子的关注和呵护。
秦鸾高傲并且孤独地生存着,因为凭她的智慧和能力,她可以得到她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她又不可能忍受住绝对的孤独,幸而她还拥有玉虚仙道和大师兄李缄的无条件关爱——玉虚仙道将她视如己出,秦鸾自入山便习惯了与其相依为命,而李缄则是山中为数极少的能忍受她坏脾气的人,事事恭顺谦让,为人随和善良,所以秦鸾把他视为兄长。
可是自从无越上山后,李缄变了一个人,对于这一点,敏感的秦鸾尤为在意。起初,每每看到师父亲自指导无越武术要旨时,李缄总是满脸愁容地站在一边,到了后来,李缄只要一看到自己亲自点头应允上山的小师弟无越,就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秦鸾终于忍不住了,观察多日后,她直接问李缄为什么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师弟。
李缄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秦鸾,还从未曾管过别人闲事的秦鸾,在表达出自己的关心后,竟然直接被别人委婉的告知,你不需要知道啊,我自己能解决的。
秦鸾一不做二不休,既然管了就管到底,她告诉李缄,如果那么讨厌无越,就把他赶下山去好了,自己只要略施小计,保证能帮师兄解决了这个麻烦。
没想到,李缄不似往日的平静,竟是慌乱地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