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日李缄的不安感很快即被证实了,他很想知道这个孩子到底从哪里来,下山打听到,那日都城中只处决了一个族羣——桓氏一族。
从那时起,整个玉虚山只有李缄一人知道无越的身世,知道的越多,他就越不安。他知道了这个族羣的兴起,知道了这个族羣的灭亡,知道了桓无越身上所背负的不可能被遗忘的仇恨。所以当他看到无越日以继夜的研习武术时,他很恐惧地猜测,这个孩子是在疯狂地实行自己的复仇计划。
所以有一天,李缄想旁敲侧击地问一问:“其实,学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你又何必如此不分昼夜的辛苦自己呢?”
“师父说我对武学有一种特殊的感知,我自当好好利用,不负师父期许。”回答的时候,这个十岁的孩子表露出一种狡黠。
李缄一时无语,他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睛里隐匿的那份仇恨,正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自己面前。这个孩子在印证他的猜测,这个孩子打算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一切。
“呵呵,你又不信,那何苦来问我。”那孩子拔出腰间的佩剑,李缄一惊,身体本能地向后一闪,但是那个孩子只是拔出剑立在那里,“怎么?现在你就这么害怕我了,如果还留我到日后,恐怕真的会成为你的心腹大患吧。”
说着,他把剑扔到李缄手中,“如果你真的觉得我已经留不得了,最好今天就杀了我,否则,我怕日后你是没有机会了。”
握着剑的手在颤抖,“无越,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当日你的族人拼尽全力让你们跑出来,并不是为了让你们报仇啊,他们只是希求你们能活下去,只是希求你们能保住桓氏一族的血脉从此还存留于天地之间,你这样一心想着玉石俱焚,是辜负了他们的苦心啊。”
“你不要说什么我的族人的期望,你装什么,你不过就是害怕我的身世为玉虚山带来灭顶之灾吗,你给我听好了,只要我还一息尚存,我就是为了颠覆觐朝而活,你要我放弃,除非我死了。”
“你若是一定要执迷,那么,应允你上山的我,今天,请你下山。”李缄握紧剑柄,将长剑背在身后。
“师兄啊师兄,你还真是蠢,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想要弥补你带给玉虚山的威胁,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我!”无越向前逼近两步,已经站到了李缄面前,“如果我可以活着下山,就用这一身玉虚山的功夫夜闯禁宫,当然,今日的我是绝对不可能手刃晟帝的,但是你觉得看到一个身带玉虚山武艺的刺客,晟帝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
“你——”李缄早已反手将剑刃抵在了无越的动脉上,他的手掌已经能够感觉到无越血脉中有力的跃动,这是一个生命啊,一个如此可悲的生命,他经历了不该经历的,背负着不该背负的,自己凭什么去杀了他?自己曾经是拯救他的人啊,如今却要和那羣刽子手一样,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那个诛灭桓氏的罪人吗?
相传,桓氏一族是上古沂嬛女神的后人,因而取与嬛同音的桓为姓,沂嬛女神是沂水之神,善舞。每当上天降雨于沂水,沂嬛女神便立于湖面以河水为练,幻化五彩之色,当空而舞,以谢天降福泽。
所以桓氏族人,有着女神遗赐的天赋。女子善舞,体态婀娜,顾盼生姿,美丽不似凡人。而男子同样继承了这样的优势,因为力气大于女性的原因,在武艺方面有着超于常人的领悟力,出招快准,身形轻盈,气息匀长毫不费力。
可能是因为也继承了女神的一份脱俗,桓氏族人生性平和不喜征战,只是偏爱歌舞,世世代代生长在沂水之滨,自给自足,与世无争。但是,晟帝在征服了郢都之后,继续挥兵南下,将沂水也划入了自己的统治范围之内,桓氏族人对为人臣民并不介怀,可是觐朝派来管理沂水一带的官员觊觎桓氏女子的美貌舞技,一度以各种藉口抢夺桓氏女子入府充作舞伎,桓氏女子性情虽然温和,心性却颇高,沦为姬妾奴仆,被逼作谄媚风骚之舞,定是誓死不从。觐朝官员威逼利诱,无果之际,恼羞难当,将桓氏一女毒打致死,那名女子的父亲兄弟向官府寻人无果,而后得知女子惨死于棍棒之下曝尸荒野的消息,悲痛不已向官府讨要说法,官府企图暴力镇压,厮打之中,其兄竟然无意将晟帝御赐的官府匾额打落损毁。
事后,当地官员向晟帝禀告桓氏一族不服管教,意图谋反。当时的晟帝刚刚登基不久,年轻气盛,且平定了郢都之乱后,不知因为何故变得愈加狂傲暴戾。再加之晟帝一向自以为真命天子,对神鬼之说极为鄙夷,在得知这羣不服自己统治的乱民就是传说中沂嬛女神的后代后,不问就里,直接下令全部诛杀,于是,便有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画面。
这是多么美丽高贵的一个族羣啊,自己怎么忍心下手杀掉这最后一个族人,但是如果留下他,玉虚山的未来又有谁来保证?师父和自己的同门们,他们的宁静又能持续多久?
无越感觉到李缄的手在颤抖,如此细微,可是剑刃在动脉处的颤抖却是那么明显。
“师兄,你也知道,在晟帝的统治下,玉虚山一门是如此卑渺,师父处处谨言慎行,逢年过节还要献上自己呕心沥血炼制的丹药做贺礼,即便如此,也没有谁能保证晟帝不会一朝听信谗言,下令灭我满门。与其如此心惊胆战地活,不如我们先发制人,等我有朝一日练成下山,手刃晟帝,我的大仇得报,玉虚山人也能扬眉吐气了。”
“扬眉吐气”四个字如石锤,一下下敲击在李缄心间,李缄感到耳边被强力震得嗡嗡作响,在晟帝统治之下,玉虚山的子弟们活得有多憋屈,最清楚的不过李缄,作为大弟子,他随师父处理的此类事务最多,他不只一次地看到仙风道骨的师父,对一方官员点头哈腰,生怕一个不恭顺传到晟帝耳朵里,给玉虚山引来灾祸。比之昪帝统治下的武林,玉虚山曾是那样高大的存在,所享有的盛赞如今还萦绕在耳侧,而今,这样巨大的落差,叫人如何能够心平。
自己曾经多少次痛恨这样的存在,但是仍旧只能恭恭敬敬地活在晟帝的统治之下。而这个仅有十岁的孩子,却有这样的期望。为了他的期望,在他没有练成之前,他一定会对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如此就算为了自己,他也不会对玉虚山造成任何伤害,而如果真的有朝一日他完成了自己的期望,难道不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吗?反正自己也无法下手杀了他,倒不如就赌一把,这样地活法自己也是腻了。
只可惜,当日的李缄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不知道这个谎言编织地有多高明,他还是没有认识到这个孩子究竟有多厉害。他一心盘算着一个对玉虚山利大于弊的赌局,却没有发现这个赌局从一开始,玉虚山就已经血本无归。
他更加不会知道,在两个十年之后,在无数个阴差阳错之后,他竟然会以觐朝的玉龙将军,以镇守觐朝的死士的身份,来对抗一场有桓无越参与的叛乱,犹如以卵击石。
所以,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李缄,很有成就感地守着一个惊天大秘密,好像玉虚山的前途祸福就掌握在他一人的手里。他没有将这个赌局告诉任何人,包括正在他身边为他心急的小师妹。
他只是憨憨地笑着,对秦鸾说:“我的确很讨厌他啊,师父说,他的武艺再过三年就要超过我了呢。”
“真的吗?怎么可能呢?师兄你可是练了八年了唉,他就是再练三年也不可能超过你啊?”秦鸾嘴上说着为李缄抱不平,其实内心在担忧自己的位置是不是即将不保,这就是八岁的小秦鸾,她并不是不够聪明,只是在心里有一种一直存在的担忧湮灭了敏锐的感知。
如若那时的秦鸾并不是那么在意自己在师父心中的地位,如果一个孩子不会担心自己一直以来依赖的那个人,会因为新的所爱而忽略自己,她一定会发现这个谎言有多离谱。
一向温和善良的大师兄,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是嫉妒,他会做的也仅仅是闭门加紧对自己的训练,他是如此悉心地照顾着仅用三年就赶超他武艺的自己,又怎么会如此刻薄地对待这个他亲自给予过承诺的孩子。
但是,这就是八岁的秦鸾,她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她是如此在意师父对她的关爱,她是如此害怕被人再一次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