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黄沙,干裂的嘴唇,玉人守着一壶水,和快要虚脱的良驹,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迷了路。原以为认得沙丘就可以了,却不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沙丘好像会跑似的,已经变换得让人认不出来。
隐隐约约看见前方有炊烟,匆忙赶了马儿朝那个方向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剽悍的编队。玉人认得那个旗号,是虫二阁。原本席地而坐谈笑风生的人们,看见停下的玉人,都好奇地围了上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玉人实在无力应付这些人,只能勒住马,“叫桓无越出来,我是侯爷的人。”
桓无越匆忙赶出来的时候,玉人正在给她的马匹饮水,桓无越见过玉人,知道她也是侯爷手下的人,而且从保护的程度来看,至少比自己要重要。桓无越识相地行了一个礼,笑着迎上去,恭敬地问,“姑娘此番前来,可是侯爷又有什么要事吩咐?”
玉人一向不喜欢粗人,可想对一向以粗人自居的桓无越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只是看都不看他,没好气地说,“你该做什么,侯爷不都交代给你了。现在又来烦我做什么?”
“哎呀,姑娘这可就是错怪我了。侯爷只是叫我来扫平戍边的将士,可是桓某想啊,这戍边的将士都杀尽了,边谁来守呢,外面的蛮夷可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呢。桓某数次差人回去请示,可是都说不知道侯爷去了哪里,丝毫没有消息,正棘手着,看见姑娘了。桓某知道姑娘跟在侯爷身边的日子久,还望姑娘给指条明路啊!”
“你是说,都不知道侯爷去了哪里?”
桓无越没有想到玉人听到的重点在这里,原本还指望她给个可行的建议呢,可是无奈也只能顺着她的路子往下说,“是啊,连平西候府上的管家都不知道平西候去哪儿了。听说侯爷手下的人,现在都抓瞎呢。”
看着眉头紧锁的玉人,桓无越突然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于是紧追不舍,“姑娘,在这样下去,只怕侯爷辛苦创下的基业会被人乘虚而入,毁于一旦啊。您要是知道侯爷在那儿,请您一定去说一声,说兄弟们都急疯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啊!”
玉人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凛厉地看着桓无越,“你找两个人护送我回都城,我去找侯爷。”说着挑了走过身边的一匹黑马,一跃而上。
桓无越挑了两个办事麻利的,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给玉人带路,看着会和地三个人,桓无越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姑娘,你倒是给我指条路子啊。”
玉人双腿一夹,黑马调转马头,跑出很远,黄沙夹着话音砸在桓无越的脸上。
“侯爷要的,只是朱羽将军和玉龙将军的首级。”
桓无越巴掌上脸,狠狠一抹,吐出在嘴里无拘无束搅拌的沙子,看着玉人远去的背影,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不过转念一想,她给自己指的这条路,真是太好走了,又不禁心生感激起来。
翌日晌午,太阳出奇地好,晒得沙地都镀上了一层金子,军营里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朱羽将军辛复桉听到有人在帐外吵嚷,抄起长戟就走了出去,辛复桉看见一个士兵站在一羣士兵中间,大声叫嚷,内容是不服朱羽将军、玉龙将军的管束,认为自己比他们更适合坐那个位子云云。看见辛复桉走出来,窃窃私语的人羣瞬间安静下来,少数几个胆小的士兵四散走看,可是大多数人都选择留下来,兴致勃勃地想看看,鼎鼎有名的朱羽将军要怎样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是啊,所有人都等着看热闹,等着看辛复桉如何将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打得满地找牙,连辛复桉也是这样想,他多日不曾练手,正是技痒之时,他只是一心想着,不要打死这个张狂之徒就好。
只可惜,因为昨日从玉人那里听闻秦鸾近况后,李缄一夜忧思难眠,今晨鸡鸣之时才浅浅睡下,听闻吵闹时本来打算起身,可是后来有士兵来报说辛复桉已经出手解决,所以就不再多心,拥衾入眠。如果,此时他能够出门看一眼,他一定会认出来,那个身着士兵服,满嘴吵嚷的张狂之徒,就是当年在玉虚山上武艺无人能及的——桓无越。
辛复桉还单纯地想着如何赢得还有长辈的风范,尽量温和地喊着,“孩子,拿起你的武器,我们公平地来一场决斗。”
桓无越却没有给他留面子,“你知道我要怎样才能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吗?”还未等对方答话,桓无越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就是赤手空拳也打得你无话可说!”
辛复桉躲闪不及,竟然生生接了一招,桓无越双掌直攻,辛复桉估摸着臂长不及戟长,后手一推,长戟如离弦之箭攻向桓无越两掌下的腹部,未曾料到桓无越身形变换极快,凌空一个侧身,躲过了锋利的刀刃,双掌之力合于一掌,狠狠打在了辛复桉的右臂之上,此等力道,纵是顽石也粉碎了,辛复桉吃痛松手,长戟脱手而出,而此刻立在辛复桉身后的桓无越横掌为刀,对着他的脖颈背身一砍,动作甚是凌厉,伴随着长戟钉在前方木柱上的声响,辛复桉的人头已经落地,长戟的晃杆还发出了嗡嗡的响声,人头已经在地上滚了几转。众人后退,地上辛复桉的头瞪圆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谁能想到,这个人在身处半空,无处借力的情况下,竟然还可以将身形变换得那样快,躲、攻、杀,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直逼取人性命。
原本打算看热闹的人羣轰地炸开了锅,四下逃窜,只怕他杀红了眼,见人就宰,喧闹声惊醒了李缄,这时候门外有人大喊,“将军死了!将军死了!”李缄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一个激灵坐起来,拿起佩剑夺门而出。
“桓无越?!”直到看清来人,李缄才信了刚才听见的喊叫,看来此人来者不善,朱羽将军已经命殒其手。可是李缄没有时间悲伤,根据玉人给他带来的消息,桓无越是来颠覆朝政的,所以他杀了辛复桉之后下一个要杀的,就是自己。
连朔风都安息了,天地只剩下璀璨的金光,握着佩剑的手加重了力道,剑柄上繁复的花纹惹人厌烦,李缄知道自己不是面前这个人得对手,以前不是,现在更加比不上,看来自己今天要和辛复桉一起死在这里了,没有哀悼,没有坟墓,骸骨将在狂风中化为尘粉,一如自己毫无作为的此生。
“师兄,好久不见。”桓无越双手作揖,竟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在边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士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静静地听着。
桓无越是故意的吗?一定要让李缄认识到,他的这辈子不仅是成事不足,更可谓是败事有余,那些个他一再逃避的所为,每每桓无越出现在他面前时,就像狂风中的沙粒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别在这儿假惺惺的,我早就不是你师兄了。你此番前来既是为了要我人头,还不动手,啰啰嗦嗦作甚?”
知道你不想提起,知道你羞于记起,所以我一定要让你明明白白地回忆起来,“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师兄好大的忘性,纵然师兄不愿认我这个师弟,我也不敢忘了师兄啊,师兄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救命恩人”,故意加重的四个字像是投入深潭的巨石,震得李缄心中血脉奔涌。
“哼!救命恩人?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李缄的确是受了刺激,竟是抬起佩剑迎头攻了上去,众人从来没有见过玉龙将军如此失态,他此时像是一头发了疯的猛兽,怒吼着冲向猎物,只想把对方撕个粉碎。
玉龙将军的功夫,营中上下都是知道的,自他上任以来,因为年纪轻轻,确是招致不少非议,而每次,玉龙将军都是用实打实的功夫,将这些有异议的人受得服帖。如果说方才朱羽将军的死让全军上下蒙羞忍恨,那么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玉龙将军把所有的耻辱洗雪,报仇雪恨。
可是,人们并没有再次见识桓无越那势如闪电的身形,看着怒气冲冲发力直上的李缄,桓无越只是定定地立在那里,以不变应万变,李缄变换着各路招数,上下左右,各路开攻,可是桓无越就是不移寸步,躲闪招架,毫不费力。
这样的场面,纵使不懂的人也能看出来输赢了,一个人累得要死,一个人面不改色,这分明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水平嘛。
的确是累了,李缄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招数中的破绽也渐渐多了起来,当年他背着被废了一身功力奄奄一息的秦鸾下山,用轻功跑了一天一夜,回到家后倒地不起。李缄心里明白,是那次用力过度,元气受损,所以今时早已不如往日了,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以前就不是,现在更不是,脑子里昏昏的,隐约只听见距自己不足一尺的人不屑地笑着。
“看来师兄是疏于练习啊,这才几招,就不愿意陪师弟再玩下去了?”
“你——”李缄拼了全身力气,使出最后一击,剑锋一转,直劈左门,桓无越伸出左手,摸上剑身,并指一弹,才发现力道不是下在剑上,不待反应,桓无越看见李缄的左掌已经逼到了自己身前的空门,想着此等力道自己毫无聚力的右手是抵挡不住的,只得皱眉脚下发力,向外跳出一步,但求躲过这阵掌风。
李缄用尽了一身气力,身体就着惯性向前冲,身形摇摆,手脚忘了动作,桓无越插空跟到他身后,右手向前握住他手中的剑柄,向回一刺,剑身尽没,桓无越将身子向右一闪,露出颤动的剑锋,李缄一大口鲜血吐出来,被生铁侵入的腹中疼得如五内俱焚。
“多年不见,师兄真是叫人失望啊。”
耳边有风在吹,在这硕大的日头下都叫人心寒,“不要杀鸾儿。”知道自己即将死去,脑海中只能想到这一句乞求。
“我说不杀她,却从没说要救她。”桓无越放手,缓缓向后退步。
失去唯一的支撑力,双腿一软,李缄仰倒在地。懊悔的双眼渐渐失去光泽,扩散的瞳孔将焦点定在了整片澄澈的天空,极好的太阳晃了人的眼,他却不愿把双眼闭上,是死都不能瞑目吧。可是,睁开的双眼留不住视像。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好像刮起了一阵风,眼前的一切都埋在了黄沙里,就好像多年前,多年前……
自己就不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