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衣笑一直倚在院内的一棵梧桐边,这青霄殿的主人似乎是酷爱梧桐,院中虽只有两颗梧桐树,却是比那些名贵的花草都生的明艳,天一入秋,满树如巴掌大的金叶子便豪迈地摇摆,那样的繁茂、明亮、鲜泽,是世间罕有的华美。
关于楼主在疑虑重重的情况下还是选择前来,温衣笑着实是感到吃惊的,不过想想,余氏一族本就是仰仗着晟帝的赏识,有了在晟帝面前说话的资质,才有了平西侯利用的价值。如今连晟帝都不出朝了,平西侯自己手中有人脉,有权力,早就不需要余氏宗亲了,所以自己疏忽掉的,其实只不过是一枚毫无利用价值的棋子,这样的疏忽自然是不会对事件产生多大的影响。可是温衣笑深知楼主对自己产生的怀疑,楼主是怎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他实在想不到,楼主是如何说服她自己,愿冒险前来的。
寝宫的门开了,楼主只身走出来,温衣笑穿过渐渐变窄的门缝,看见了丝毫没有变换身形的晟帝,自他昨日前来,晟帝就是那样跪在那幅画前,如今连楼主都无法劝动他,晟帝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这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走吧。”秦鸾唤醒沉思中的温衣笑,语气很是平淡,“回楼。”
“自楼中出现困境后,你在楼中的时间就不多,日日要你在外奔波,着实劳累了。”秦鸾回到楼中,遣散众人后,竟然向温衣笑行了大礼。
温衣笑手足无措,慌忙扶起楼主,只知道说,“衣笑自幼在楼中长大,为如意楼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楼主这是做什么?”
“衣笑,对不起,今日我竟然疑心你。”秦鸾找到凳子坐下来,语气中满是埋怨,“你也知道,楼里总是失误不断,我不愿你再出什么差错。”
温衣笑虽是久不归楼,楼中的现状也是知道一些的,早就听闻楼中不少楼众见风使舵,归顺了平西候,走的走,而留下的人里,也难免有不少奸细。温衣笑知道心里明白,楼主一定又是有要事相托。
“衣笑,老楼主有告诉过你,你原姓什么吗?”秦鸾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显得格外亲切温柔,这句话,就好像一个长嫂由衷的关照。
可是温衣笑却顿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极其紧张。
“你早就知道了。”秦鸾不需要答案,她只是要看温衣笑的反应,而今,她看见了,“我的公公,也就是你的养父瞒得那么严实,还是被你知道了。”
温衣笑的反应表明了,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且极力压抑自己,不敢面对。
“你知道,你原姓原,你也知道,你的父亲本是昪帝的丞相,深受倚重,后来晟帝上位,你父亲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所以选择辞官归隐,栖居山林。你还知道,是你父亲亲手把你交给了李家,请求老楼主代为抚养,后来不久,你父亲就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治罪,朝堂之上没有一人敢为之求情,再后来,原氏一族被满门抄斩。”
秦鸾看到了温衣笑紧握的双拳,便继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你难道就不恨?你和觐朝应当是有血海深仇,你知道一切为什么不报仇?你倒好,反而为了如意楼尽心竭力,一心为觐!”
温衣笑的拳头重重砸在秦鸾面前的桌子上,瓷杯跌落下来,发出了粉身碎骨前的一声惨叫。
“不是我不报仇,不是我不想报!”
“那是为什么?”
“家父生前曾留书一封,页页皆为肺腑之言,其实看明白了,通篇只写了四个字‘不问恩仇’。”
“所以你就不问?你就不管不顾,你就心无包袱?”
“可是如意楼是依附觐朝而生的,我若是要报仇,如意楼也难以免于一难,那岂不是愧对养父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可以让如意楼在下一个朝代继续繁华下去,保住如意楼不灭,那也可算是一个两全的好法子。”
“楼主,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如意楼世代忠于觐朝,若是在我们这一代投奔他主,也是毁了李氏一族世代坚贞的招牌,还是对不住养父啊。”
“衣笑,你只要保住这栋楼,就是报恩了。”秦鸾的声音很小,这句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你不姓李,你不需要尽忠。”
温衣笑不再说什么,半张的嘴没有吐出任何一个音节。楼主已然有了自己的打算,而在她的计划里,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秦鸾很满意温衣笑的哑口无言,“你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让你手下的那羣兄弟放出风去,务必让平西候知道两件事:一,如意楼的女主人秦鸾已经会过了幽居深宫的晟帝;二,如意楼的女主人秦鸾和虫二阁的阁主桓无越之间关系暧昧。”
温衣笑对这样的做法很是不解,正想问个仔细,却被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嘴。
“你不姓李,我姓,李家的面子我来保,你,只要保住这栋楼。”秦鸾起身,不再看温衣笑,走向楼梯,“从今以后,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能保住这栋楼,我不管你用何种方法。”
是夜无月,秦鸾不习惯夜间点灯,屋子里一片漆黑。秦鸾的双眼怔怔地望向远处,没有焦点,因为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秦鸾却看见了一个美人,她左手执笔,右手前伸,欢快地邀请,飘逸的裙衫是比天空还要通透的青蓝,她好像在歌唱,又好像在诉说,她让你无法移开你的眼眸。她叫旻昔,是晟帝的妹妹。是晟帝从来未曾料想到的羁绊。
晟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秦鸾猜得没错,他的癔症是间歇性的,方才清醒时说的话还余音未落,而今又变回了痴痴呆呆,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那天,我们看到了纳兰族仅剩的最后一个巫师,她站在纳兰族三代建成的达瓦宫上,用月牙刀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出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捧在手上,举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词,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深刻记得自己当时的恐惧,怎么可能有一个人剖出自己的心后还能说话?”秦鸾看见晟帝闭上了双眼,双眉紧锁,像是在回忆一些让他极度痛苦的往事。
“伴随着她的咒语,天空突然卷起乌云,呈现出了半明半暗的诡异状态,后来,乌云中出现了一轮满月,明亮巨大,它渐渐向太阳移动,直至完全遮蔽住太阳,天地完全置身于一面黑暗混沌之中。这时就听见有人喊,让我们看那个巫师,我们就看见那个巫师突然住口,整个人像一尊雕像一样伫立在那里,她手中的心脏早已不在跳动,从她失去力量的双手中坠落下来,落到黄沙地上,化为一缕青烟。而天上的月亮,和这缕轻烟一同散去。”
秦鸾多少听闻过,觐朝以日为图腾,而纳兰族的图腾却是月,日司昼,月司夜,可谓各司其职,互不相扰,可是在这个巫师的咒语下,月亮带着黑夜一同出现在了白天不算,最终竟是将太阳生生吞噬了,整片大地身处黑夜之中,这对于觐朝而言,无疑是动摇人心的。
晟帝的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后来,几个攀上达瓦宫的士兵来报,说那个巫师已经变成了一尊石像,刚才还是一个能剖出心来的人,竟然瞬间就变成了石头。我害怕,父皇更害怕,他让士兵砸了石像,在当时在场的每个人身上都做了一个记号,回国后,父皇派人暗杀了所有有记号的人,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剩下我和父皇,现在,只剩下我。所以我现在面对的,只是预言的实现罢了。”
“您什么时候也信了这般邪魔歪道,只要您现在肯站出来,号召那些对觐朝依旧忠心耿耿的义士,觐朝定还是有救的。”秦鸾只是在竭力劝着,虽然随着知道得越来越多,连自己的信心都越来越少。
“有救?夫人不必再自欺欺人了,如今的平西候,多大的威风,夫人难道想视而不见吗?”晟帝残忍地自嘲,“我何尝愿意相信呢?我原本选择相信这样的异象,或许只是某种巧合,只要我做得足够好,只要我铲除了所有可能颠覆朝政的势力,这天下就不会易主。所以我首先就全境搜查残余在各个地方的纳兰族遗孽,下旨格杀勿论,后来我又以各种理由诛杀那些功高震主的功臣,我严管武林,我收归兵权,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可是我却忘了,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亲手培植起了一个庞大的力量。我也不是没有防备过,只是那样一个唯唯诺诺的景炎,和他那个唯唯诺诺的父亲,实在是太让人放心了,而且我为了保证可以控制景炎,将他的父亲软禁起来,稍有差错,也可以拿他来做人质。我原以为一切都步入了正轨,纳兰一族销声匿迹,朝中再没有能忤逆我的人,武林万马齐喑,军队由我亲自调遣,我开始除掉我一手培植起来的平西候,我让他去平息平民起义,等他平定之后再用他的血来平民愤,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手中的消息网,他手下的人,他的谋略,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我让人连夜赶去望碧城,我要他们把景绎绑到我面前,我要拿他来胁迫住平西候乖乖听话,可是,连夜赶去的人又连夜飞鸽传书回来,说景绎已在昨夜自缢身亡。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原来那个月亮不是纳兰族,不是重臣,不是武林中人,原来只是我身边的这个人,我亲手培植起来的这个人,景炎,景炎……”
秦鸾怔怔地听着,只觉得有滚滚烟沙扑面,浩浩天地,原不过只是几个人的故事。那样的预言过后,所杀掉的性命都是尘土,真正能动摇一切的力量,却还是以惊人的速度生长了起来。
“他已经没有什么牵绊了,他开始明目张胆地吞噬我的权力,他收买人心,他擅自结交朝中大臣,他毒害世子,可是却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参他一个字。他不顾一切,为所欲为,我试图斩除他的羽翼,可是他却送了我一份大礼。”晟帝的目光投向巨大的画卷,看着画上的女子,他的嘴角又扬起了一抹笑意,“昔儿的忌日,我身边的一个近臣送来了这幅画,在我打开的那一刻,我看见了昔儿。那一次,从臆想里醒过来,是在午夜,我就决定放弃了,我无能为力了,也许那个诅咒注定是会实现的,是我们背弃了纳兰族,所以这样的报应也是罪有应得,毕竟,自作孽,不可活……”
在仰天长叹了几声“不可活”后,晟帝又痴痴地笑起来,癔症如果不及时解救,之后发作的次数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频繁,所以,此时的晟帝,只怕已来日无多。
秦鸾明白晟帝最终的绝望,原本为了监视景炎行为的余氏,最终带着一家人都投靠了平西候,连身边的近臣——唯独可以相信的几个人,竟然是帮平西候送来这份大礼的“功臣”。所以,还负隅顽抗些什么呢,都知道是“自作孽”了,都知道是“不可活”了,既然已经走投无路了,那就得过且过吧。
晟帝的那句“他已没有什么牵绊了”好像是在提醒他自己,景炎在景绎自缢后无所牵挂,可是自己,以冷血绝情着称的自己,竟然还有一个这样的牵挂,连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牵挂——这幅画上的人,是自己亲手射杀的皇妹啊,那样的直系血亲,自己在这世间仅存的亲人。可是自己为了权位,为了利益,曾经牺牲了她那么多,不仅从不曾报答过什么,最终还亲手杀了她。所以现在被完全掌控的自己,被玩弄于鼓掌的自己,都是罪有应得,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秦鸾绝望地走了出来,原来一切真的是自己无力扭转的,自己不过是一楼之主,说白了,不过是一个生意人。一国之君多日不曾临朝,举朝上下无人过问,说明他连人心都尽失了,结局早已不言而喻,自己所做的一切,所算计的一切,不过徒劳。
尽管秦鸾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她还是选择要做些什么,因为安插了玉人,因为扶植虫二阁,更是为了如意楼世代坚贞的招牌,也是为了自己凶多吉少的夫君。无论如何,让她家破人亡的,是平西候,有这样的仇,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坐以待毙。
所以,就算能剪他一只羽翼也是好的,好叫他知道疼。而她秦鸾唯一能保证剪掉的,无非就是虫二阁这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