觐朝一百三十五年
品府
“侯爷,这些都是沁春园的人,不管是歌还是舞,那可都是都城里数一数二的名角。”说话者腆着笑脸为座上的人斟了一杯酒,用眼神示意下面的人再卖力些。
“不知选文君可知道郢王明汐?”
品选文抬眼看着笑容可掬的平西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郢王明汐,孰人不知呢,那是反觐的罪臣。多年前,昪帝就是举兵攻陷郢都手刃明汐,平定西北之乱,才坐拥五国成为真正的帝王的,而在那场战争中,平西侯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传闻,正是因为平西侯献计,昪帝才得以轻而易举拿下郢都,不费吹灰之力。
“当然记得,侯爷当时的威风,在下至今也不敢忘啊。”
平西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初可是今日的晟帝亲自坐镇,指挥得当,才一举功成的。”
品选文斟酒的手悬在半空,不解,明明听说平西侯现在只手遮天,自己有心巴结,尽力奉承,他却以一句忠义两全的话堵了自己路。
平西侯接过他手中的酒壶,自斟自饮,“选文君不必紧张,我只是看到这些舞姬想起了郢王,你可记得他手下有一名舞姬,名唤缡瑛,作舞时身着七彩霓裳,飘然如仙,相传郢王还是因为她才不问政事,终至灭国的呢。”
品选文干笑两声,“原来是这些三脚猫功夫骗不过侯爷,好歌舞自是有的,本来还想留在后面压做压轴,看来得提前拿出来,才能留得住侯爷啦。”
平西侯浅笑,一抬手,表示客随主便。
音乐声再起,丝竹齐喧,极尽华闹之能事,舞者皆着五彩霓裳,动作迅速复杂,让人眼花缭乱,平西侯上扬的嘴角放平,双眼已露凶光,可怜品选文立在一旁早已看出了神,可想如果他能够腾出一丝余光来看看他的贵客,他此时也不会如此轻松。
喧闹的丝竹声掩住了刀剑出鞘的声响,当满堂宾客反应过来时,已是几束刀光剑影一齐向平西侯刺去,平西侯端坐不躲,当来人逼近到一尺境内,平西侯掀桌而起,单薄的桌子不足以抵挡剑气,然而一齐袭来的八人却重重向后摔去,四处躲藏的众人不得不啧啧称赞,好深厚的内力。
再欲上前的八人被破门而入的侍卫死死扣住,平西侯整理着衣衫,冷冷地向门外走去,“选文君好一桌鸿门宴。”
眼前的景象很模糊,但还是感到熟悉,隐约中出现了一个门,很大很大的门,好像是城门。
是城门,飞沙扬天,但画面却清晰起来,门上的字好像闪着血光,清晰至极,是“觐”。那个“觐”字是红色的,血红的,红得彷佛能滴下血来,不,它真的在滴血,一滴两滴,然后渐渐的血流如注,血注一点点变宽,变急,变成一条血色的瀑布倾泻下来,轰鸣的血瀑中有一块块圆滚滚的石块,定睛一看,竟是人头,人头像瀑布中的石块一样摔撞下来,在入水时发出一声尖叫。石块越来越多,他看得越来越清楚,这一块是他的妈妈,那一块是伯伯,还有这一块,好多裂纹的这一块,是奶奶,他看见他们突然全都睁开了眼睛,眼睛里也是血,流下血泪来,滴进血瀑中,他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嚎啕,嚎啕声遮盖住了瀑布的轰鸣,尖利地彷佛要把天地都撕裂开,他的头好像也要在这样的嚎啕中被挤碎成尘粉。
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跳动的烛焰,惨淡的月光,一个人。
醒了,终于醒了,还以为要在那样的噩梦中死去,多可悲,再也不会有人来唤醒我,我只能在那样的梦境中忍受那些伤痛,直至自己痛到醒来,睁开眼看到这些冰冷的事物,然后在黑暗中反刍。
桓无越披起一件披风,走向窗口,这冷淡的月光还是玉虚山上的样子吗,不是有句话叫做“物是人非”,不过看起来,自己连物是都没有保住。
站在窗边,他看见窗下骑马而来的人,桓无越不敢懈怠,转身立刻整理了衣冠,推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果然,来人已经坐在主厅喝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愿景某此番前来,没有搅扰无越兄的好梦。”
好梦?桓无越不置可否,只是上前俯身作揖道,“要侯爷等候多时,是无越失礼,望侯爷宽恕。”
“几日不见,兄弟间倒是生分了,快来坐吧,我有些事要与你商量。”
如意楼内,还是如往常一样的忙碌,生意源源不断的来,生意人就是累到要死,也不会把生意关在门外的,然而,近来的生意似乎是越来越难做了。
“楼主,这些事情让手下来做就好,您实在是不可再操劳了。”立在一旁的侍女端着一碗血燕,担忧地望着翻看账目的女子。
“玉人,你去叫邻司理过来,我有事要与他商量。”女子的声音已然细不可闻,却有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魄力。
侍女放下碗离开,座位上的女子合上面前的账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这时局,楼里恐怕是要有**烦了。
“楼主,您找我。”来人正是如意楼左司理邻肃厦,此人行事细致入微,主管楼中内务,只知道是楼主秦鸾一手提拔上来的,来历不明。
秦鸾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侍女,“玉人,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眼看着房门严密的阖上,秦鸾的表情严肃起来:“衣笑还没有回来?”
温衣笑是如意楼的右司理。虽然同为司理,右司理温衣笑在楼中的人缘就要比左司理邻肃厦好很多,其一是因为身世,温衣笑是前任楼主李平的养子,自幼在楼中长大,自然比几年前才加入如意楼的邻肃厦和楼众更亲近;其二则是因为性格,人如其名,温衣笑,以笑面为衣,见人就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脾气尤其好,楼中就没有人见过这个司理板着脸,同样,楼中也没有人见过邻肃厦的笑脸。
这样的性格做如意楼的右司理再合适不过。右司理主管行动和用人,由于如意楼生意的特性,所谓行动讲白了就是替人求人,一张笑脸自是更容易成事,而用人之道在于恩威并施,温衣笑不是单会笑面迎人,亦是善用笑里藏刀,所以右司理这个位置非他莫属。
前段日子因为生意做起来困难,如意楼不得不派出右司理亲自去办一件事,而温衣笑至今还没有回来。
“是。”
“他到底去做什么了?楼中这几日究竟怎么了?肃厦,我希望听到真话,怎么说我也是这里的楼主。”
秦鸾因为在一年前去边疆探望夫君玉龙将军李缄,受了风沙,卧病榻上长达半年之久,人事不省,因而不问楼中事物已久,近日好些了,却不料楼中已然困难至此。
“楼主,属下不才,办事不力,还请楼主惩罚。”
秦鸾的拳头重重锤在了红木桌上,彷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气喘吁吁,“纵使要我累死也要死个明白,你这样支支吾吾是当我已经死了吗?”
邻肃厦抬眼看见了她坚定的目光,这是个在垂死的时候,都能执掌大局的女人。
“说。”秦鸾端起小碗,细细品着,只等邻肃厦开口。
“不知为何,近一年以来,越来越多的人要我们替他们求一个叫景炎的人,此人就是平西侯,三年前,他因为助晟帝灭郢都而被封了侯位,近几年仗着晟帝对他的信任,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这笔生意我们不好接,因为这个平西侯享尽荣华,他什么也不缺,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和他达成交换条件,温司理此次外出就是为了调查这个平西侯,好知道他的软肋到底在哪里。”
如意楼繁盛近百年,所谓生意,恰如其名“如意”,就是如人所愿,而后收人钱财。换言之,就是替人求人。这世间总有太多人受世风所迫,欲有求于人却求人无路,或是不知以何物求之,如意楼凭藉遍布天下的探子,与朝中官员的亲密关系,以及黑市白市无所不在的强悍触手,但凡你有钱,便有求必应,用你的钱,买到你买不到的东西,求动你求不动的人,消灾鬻爵,无所不能。但是如果遇上这样的情况,连楼中都不知道如何求人,就得从零开始,问问知道的人,好做成生意。
“仅此一件小事,还不足以让你们着急至此吧。”
“还有就是……近来出现了一个‘虫二阁’,专跟我们抢生意。”
“哦?”秦鸾放下手中的瓷碗,眼中却又不屑,“这些年来,能和我们抢生意的人可不多,他们能有这本事?”
“他们做生意的方式和我们不太一样,也是替人办事,只是方法狠厉简单了很多,简言之,就是遇佛**,见鬼杀鬼。如此办事,以死相威逼,所求之人大都无有拒绝,成本更低,效率更高,赚的自然更多,而若是用此法消灾,必能永绝后患。”
“真有这么厉害?”秦鸾明显认真了起来,如此做生意,的确是省事很多,只是凭空杀了这许多人,朝廷能不管吗?还让他们嚣张至此?
“只知道至今还没有过败绩。虫二阁阁主桓无越继承玉虚仙道的衣钵,武学造诣深不可测,虫二阁中人大多也都是原先玉虚山上的弟子,他们的武打功夫保证了有求必应的招牌。而且……”抬头看了一眼秦鸾,邻肃厦所性一气说完,“而且他们好像有意是在抢我们的生意,经常半路阻截我们的人,抢我们的财物,和他们比,我们押镖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不仅生意少了,楼里还经常因为办不成事,给人家赔钱,往外贴?”秦鸾用食指直点账本,“我说呢,怎么净是支出不见收益,再这样下去,我这如意楼就只能倒了!”
“所幸,所幸,虫二阁的势力至今还在城外,城内的生意还是我们在做的。”
“肃厦,你是当我病糊涂了吗?且不说这虫二阁难保不进都城,就是城内的生意十之八九都是关于平西侯的,你们也做不成,你们要我宽心养病,也不是这么个养法的啊!”
说着秦鸾摇摇晃晃地就要站起来,邻肃厦慌忙上去搀扶,他只听到秦鸾用极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嘱咐道:“自即日起,恢复楼主对如意楼的全权管辖,所有事情都必须先向我请示。还有,衣笑如果回来,不要让旁人知道,让他直接来见我,这个消息,你要亲自传。”
邻肃厦领命退下,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了秦鸾一个人,她原本尖利的目光倏尔松懈下来,变得空洞而苍凉,脑海中只有两个名字。
玉虚山。桓无越。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