觐朝一百三十六年
很明显,这个年对如意楼的人来说,过得实在困难,秦鸾甚至已经起用了前几任楼主积攒下来的金库,如此应急,如意楼才得以保住了表面上的光彩。而内部的亏空,已经大到惊人。
又是一个难熬的早晨,秦鸾精疲力竭地坐在楼主的位子上,看着堂下完完整整的四箱厚礼,这是如意楼今年接到的第一笔生意。那是昨日启程要送去成大人家的四箱百年古玉,只要送到,这笔生意就算做成了,可是,这些东西今天凌晨竟然出现了楼前,而压货的人被捆缚着,早晨刚被送到楼里。
“怎么回事?”虽然已经猜到了个大概,秦鸾还是希望能得到更加细致的描述。
玉人会意地将刚脱离束缚的人推到楼主面前,这个是此次压货的主事。
此人许是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哆哆嗦嗦,一直垂着头,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我们按照规矩准时发货,半路上就遇上了虫二阁的人,本来都打算好了拼死一战的……”说着他抬头看了秦鸾一眼,似是害怕楼主没有听到自己方才表的忠心,但秦鸾仍旧只是双目冷冷的看着他,此人不敢再奢求,只能继续,“奇怪的是这次虫二阁的人并没有劫财,那个领头竟然还好生嘱托,一定要把厚礼送到楼主这里,好尽释前嫌。”
“厚礼?”女楼主的神情变得警觉,随即对玉人,“箱中可有什么异常?”
“禀楼主,方才属下在下面已经仔细察看过了,箱中只是多了这个,其它再无异常。”双手奉上从箱中取出的一方锦帕,秦鸾点着头接过锦帕。按照楼中规矩,楼中重要信件,应当由楼主亲启,旁人不可窥秘。
女楼主展开锦帕,只见有二字遒劲有力绣于其上——“久违”。这样的字,只能是他,十年有余的未见,果然是久违了。
如今,你还是将生意做到都城里了,当初我就知道邻肃厦的庆幸不会长久。
只是十年积蓄后的爆发,你是要做出一番怎样的惊天事业?灭门之仇,已到了不得不报的时候了吧。那样强大的仇人,你已经想好了对抗的方式了吗?
“那些人还说了些什么?”秦鸾留意过锦帕的摺痕,而后随手扔在了一边。
“还说,他们阁主请楼主喝茶……”主事汗涔涔下,竟是没了下文。
“说下去。”楼主不以为意。
“地方……地方就定在虫二阁。”主事声音颤抖。
“邀人赴会竟是这般没有诚意,把地方定在贼窝里,岂非要我们自投罗网!”玉人愤然,刚想代楼主好好骂骂这羣没用的东西,不料秦鸾抬手制止了她。
秦鸾看了看玉人,端起茶盏,吹着茶沫,却只是淡然道:“他们是贼人,然而我们并非鸟雀,去会一会又何妨呢?”呷一口茶,轻松的笑起来,“做生意既是遇了对手,把话说开自是最好的选择。既然别人请帖都送来了,如若是我们不去,倒显得我们小气了。”
傍晚。如意楼一片寂静,想来今日之事又让楼中弟子失望了。
如意楼自觐立国,就建在了觐的国都之中,坊间传闻因为在觐建国时,如意楼的第一任楼主曾立下汗马功劳,倍受开国皇帝昪帝恩待,所以拥有这样的殊遇。
而今这样的地位却是遭到了动摇,虫二阁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蚕食着如意楼曾经拥有的一切,而如意楼中的决策者们,竟然表现得如此被动而软弱。是盛极必衰吧,是定数吧,然而定数,都是用来安慰失败者的。
秦鸾不信定数,她只知道这是一道坎,她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对手,这个对手还是她亲手培养起来的,所以她有胜的把握,她只是需要一个夥伴。如意楼做惯了规矩的生意,在应付这样江湖的行事作风时,明显经验不足。
而今她最担心的事情倒不是这些问题,今日的丝帕,让她不得不面对一个让她心寒的问题。
是夜。
如意楼楼主约见主理内务的邻肃厦司理,“肃厦,明日我会携玉人赴虫二阁之约,楼中事务你要留意。”
“这个,楼主放心。只是,其实楼主可以多带些人的,如此孤身前往恐怕……”邻肃厦和很多楼众一样,都对楼主此次应邀的做法表示不解,亲自送上门去,是不是太草率了些,万一对方行事不仁,楼主身无武艺,实在危险。
“别说了,你认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看着无言以对的下属,秦鸾苦笑着摇头,“现在我们正处下势,不向对手示弱,难道还要硬碰硬,碰一个粉身碎骨,再也站不起来?”
“是属下办事不力。”邻肃厦只知道,楼主此次涉险是因为自己这些做下属的无能。
“你们都尽力了,我知道。”秦鸾转身,神情复杂地看着俯首而立的人,“不是你们办事不力,而是这个人,让你们无能为力。”
邻肃厦不解地看向秦鸾,好像楼主和这个虫二阁阁主颇有渊源,但又不敢多问。
秦鸾拍拍他的肩,“做好你该做的事,记住要衣笑仔细查查那个平西侯,我们很需要他。”
虫二阁之约,定在阁中至高之处。
带路的下人在门前停下,推开门,便转身离去。
“你留在外面吧。”看了屋内简单的陈设,和孤身坐在几前的阁主,秦鸾只说了这句话。
玉人看着楼主的背影,神情竟有些紧张。
身后的门缓缓关闭,秦鸾看着桓无越身后的巨大窗镂,一时失神。近一展屏风大小的镂空,四周雕花精美,窗外大江东去,泊船万里,天高云淡。
“楼主当真是信得过在下。”虫二阁阁主对秦鸾只身而入甚是满意。
“此处当真是‘风月’无边,也算配得上‘虫二’这个名字。”秦鸾如此回应阁主的恭维。
“楼主若是喜欢,大可常来坐坐。”
“阁主可真是客气,只怕阁主是有所不知啊,如意楼的生意如若再这般做下去,只怕妾身日后连车马也雇不起了。”
似乎是没有预料到对方会如此直奔主题,虫二阁阁主沉吟片刻,复又豪迈地大笑起来,“楼主真会说笑,如意楼风光百十载。又有皇帝老儿撑腰,如今小弟不过是来分一杯羹,怎么就把楼主逼到这步田地了?”
“阁主的野心着实让妾身佩服,阁主才三个月,就把生意做到了都城,揽去了如意楼近八成的客户,如今却是欺人太甚,竟是连老主顾也不留给我了吗?”声调依旧谦逊温和,只是言语间已经是不给对方留下退路。
“生意场上,当然是靠本事吃饭,那里有留与不留之说呢?”
“阁主既深知是做生意,又何必用江湖上的那一套打杀来试这片水?”
“自求财源罢了,楼主似乎很看不起江湖之术。”
“罢了,我此行不过是劝劝阁主,杀戮太多,在这个国都总归是难以长久的。更何况阁主已经杀了不少朝中重臣,为了银两小事与国为敌,毕竟不是聪明之举。”
“如若无人相助,我又如何能这般横行多时?”
“看来果然是我妇人之见了。既然阁主早已深谋远虑,我便也不必多费口舌之劳,告辞。”楼主起身欲走,转身前多看了一眼窗外之景,只觉往事如梦,怅然有失。
“鸾儿……”阁主的语气明显轻了很多,然而未有下文就已被楼主冷声打断。
“阁主在唤谁?”
虫二阁阁主登时愣在那里,似也在为自己的失态纳罕,想必是方才想着接下来的话,一时失神,随口唤了这个时隔十年未唤过的名字。只是即便时隔十年,唤起来,仍旧是犹在口边,毫不生涩。
“妾身是如意楼楼主李氏秦鸾,是李家的李夫人,是玉龙将军的妻子,而鸾儿这个人早已不在了。”楼主复望向阁主,双目似深井,不知哀乐。
“你何必在意一个称呼?”阁主笑得很勉强。
“是阁主亲手杀了她,阁主难道忘了?对着妾身唤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妾身无法不在意。”言辞依旧是淡淡的,彷佛只是在纠正一个发音错误。
“那么,楼主……”阁主想了一会,“当心你身边的那个人。”桓无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只是以他的性格,话到口边,便不得不说。
“多谢阁主替我留心试她。”昨日,那方锦帕所用的是上好的丝绸料子,轻微的翻折都会留下痕迹,楼主在看字时,特意留心了摺痕,竟是十分凌乱的,想来虫二阁没有用如此帛书送信的道理,那便是楼中有人坏了规矩,在楼主之前翻看了锦帕,而后又匆忙复原的缘故。
左右揣度,也只有玉人有这个机会。
玉人是楼主在八年前从青楼边救下的姑娘,当时因为不肯接客,被打得半死弃在路边,楼主见她可怜,便收在自己身边,当使唤丫头。后来,因为这丫头生性聪颖,又很会讨人喜欢,而且做事也十分干练,秦鸾渐渐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很是信赖。
然而昨日之事,已是让秦鸾寒彻心扉。
“看来楼主对昔日所学依旧十分熟稔。”阁主笑着饮下一口茶,口气中满是深意。
秦鸾终于皱了一下眉,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