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一笔生意
两人这么一哭诉,再看一看凶神般围着的,平日里衣服横披有路横走的军士,谁都知道今晚城门洞里发生的事,——城门守军抢走了两兄弟的姐姐卖身卖命挣来救爷爷性命的银子,这种事军士们是轻车熟路,干的不是一回两回了。
帮主老大大乐,这才明白陈谷这杀猪帮老三葫芦里卖的这帖粘在守门军士身上的膏药,心里这个乐,差点将肠子笑破。陈老三出手不凡,开局就要杀大明军士的猪,果然大才。
身后的围观百姓横眉怒目,议论纷纷,已是羣情激愤。
“唉,这两位小兄弟真可怜,刚入城就被这些高大威猛的军兵大哥抢了,真可怜呀!太没天理了,太没人性了!”何帮主借刀杀人,使出火上浇油毒招,向众人煽动道。
“赶快还小兄弟银子!这样缺德没边的事你们都做,你们是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怕不是狗操狼养的吧!”
“这些狗屎蛋,驴粪球,平日里欺压百姓,强抢强取,今日这事太没人性,不还钱,我们捶死丫的!”青壮汉子们义愤满胸。
“快把钱还给兄弟俩,你们也有亲人姐妹,小心断子绝孙!”大娘大婶们悲情四射。
这回轮到守门军士目瞪口呆,天上掉下这么两个鸟人,真癫假痴,将一包狗屎完完全全贴在他们身上。往身上抹狗屎,他们倒不在意,反正身上早臭气冲天,也不在乎这么一些些,可气的是居然有人不知死活,老虎嘴边拍苍蝇,捞活食捞到太岁头上来了,这比北边出了太阳还稀罕,军士们何曾见过这个!
“混帐小子,胡说八道!活得不耐烦了,爷爷我打发你!”举着火把提着刀枪的守门军士一直在看热闹,陈谷希里花大哭,军士们觉得好玩,陈谷说起银子,军士们四处寻找,最后才知道银子是被自己抢走了。
众军士勃然大怒,举起刀枪杀上前,恨不得立马了结一黑一白两条小命。
“打!打!打死这些没天理没人性的,这么缺德带冒烟抢人救命银还敢杀人灭口!我们大家冲上去,打死这些畜牲!”围观众人大噪大哗。
众口汹汹,挥拳攘臂,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挤压上前,吓得气焰嚣张的守门军士一动不敢动,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终于尝到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味道。
“干什么干什么!造反吗?大明律令,围攻守军,诛灭九族!”城楼上冲下一羣军卒,提着明晃晃的刀,领头的正是北城门守卫长官百户胡远。
“百户大人,您手下太缺德,抢了两个小孩的救命钱,还要杀人灭口,太没有王法了!”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说出事情原委,“请胡将军明断!”
胡远看了看委委缩缩的众军士,看了看在地上哭得伤心绝伦的陈谷与希里花,心里信了九成,身为大明军士,做这么点事不是手到拿来,水到渠成!
换在平日,胡百户嘿嘿一乐,这事也就罢了,得了银子,还能少了自己的?今晚形势大不同,众怒难犯这个理胡百户大人还是明白的,何况地上黑脸孩子哭得实在瘮人,白脸孩子光着屁股,捂着宝贝样子着实滑稽,这让心硬如铁的胡百户也软了几分。
陈谷颇具人前疯的表演天份,见胡百户领一羣士兵冲上来,嫌场面不够闹,气氛不够热,又开始将众人情绪推上另一个**。
他抖抖索索地爬起身,捂住宝贝曲躬着腰,来到胡百户面前哭诉:“将军大人救命!将军大人救救我爷爷!我两位卖身卖命的姐姐怕失落银两,里三层外三层将三十几两银子缝在这里,”他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裆部,“谁知道还是让他们发现了,抢走了,可怜我那病重的爷爷呀!可怜我那青香楼的姐姐呀!”
“可怜爷爷哇……可怜姐姐哇……活不了啦……”希里花锦上添花,乱上加乱。
胡大人和围观众人更加清楚明白了,银子被紧紧密密地缝在陈谷裤裆里,那里何等关键,何等重要!众人也就很好理解陈谷为何光着屁股蛋……要想从如此秘密紧密的地方抢出银子,肯定是非将长裤短裤撕碎撕烂不可的。
胡大人看得哈哈大笑,这么有意思的事不是常常能遇上的,这个白净光屁股男孩的故事足够让自己在灯火下酒桌上当作笑料,添加香艳细节表演百八十回的,可以让自己枯燥贫乏的日子在一段时光内泛些微光。
胡百户心情大好,何况身处众多百姓围观之中,胡大人一身肩负树立大明军队美好形象重任,他深知要让大明军士成为大明子民心中最可爱的人,关键就在这一晚上了。于是抖擞精神,挺胸收腹,面对黑暗中的众多百姓颔首微笑致意,他要用自己的行动重造军民鱼水情,寻回绿叶对根的情谊。
胡大人笑眯眯地踱着方步,目光亲切地从围观百姓(也包括杀猪帮帮主何流)身上一一扫过,在陈谷和希里花身上逗留许久,他要将温暖送入两颗痛苦伤绝的心中,目光最后落在了火光中的守门军士身上。
“拿来!”胡远的神色严厉起来,声音冷酷起来,目光锋锐起来。围在陈谷希里花身边的守门军士蒙头蒙脑,一时不知胡大人让谁拿,拿什么。
“赶快交出来!”胡百户大人的神色、声音、目光越发厉、冷、锐。
“大人……大人……冤枉……冤枉啊!您老可别听这两小崽子胡搅蛮缠,胡说八道,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有……”几个胆大的军士回过神来,终于明白大人要他们拿出、交出抢走的银子来,吓得发昏发傻。
“嗯!哼!”胡大人怒了。当着这多人的面,敢不给长官面子,为了三十几几两银子,敢置大明军兵美好形象于不顾,胡大人焉能不怒!特别是,这些军士居然当面否认有银子,也就是说,就算胡百户大人放过他们,事后也没理由分银子给自己,这种事胡百户大人都能忍受,恐怕就是喂一坨狗屎也吃得下去了。
胡大人火冒六丈,扬起手中刀。被众人认定抢银子的无良军士吓得大小便失禁,扑通扑通跪倒在地,大喊:“大人,冤枉呀!大人,饶命呀!”
这时,城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串亮闪闪的火把簇拥着一员大明将官急速奔来,不一会儿就冲到围观百姓面前。
“叶千户大人到,闲杂人等,回避退后!”牌头中军高声喝道开路,原来是巡城的叶千户闻声赶到。
百姓羣众起来之日,就是牛鬼蛇神灭亡之时。正义的烈火将围观众人的同情心烧得如火如荼,让他们忘掉了平时惧怕无比的官威官仪,堵住叶千户纷纷进言,陈述事情原由,恳请叶青天主持正义,还小兄弟公道。
叶千户缓缓下马,在兵弁护卫下步入现场,这时陈谷与希里花哭得如丝如絮,彷佛随时都要昏死过去。跪伏在地的守门军士口吐白沫,叩头如捣蒜。
“这是怎么回事?”叶千户盯着跪迎的胡百户问。
“卑职有罪,卑职无能!卑职已查明真相,请大人发落。”胡百户叩头。
跪伏一地的守门军士心惊肉跳,大惊失色。胡百户向叶千户请罪,请的当然就是他们这些无良无人性的军兵抢劫小孩救命银之罪,胡百户说已查明真相,当然就是他们这无良无人性的军兵抢劫救命银的真相。这一切已是板上钉钉,凿凿铁证了。守门军士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的的确确抢了两小孩的银两这件事,只是迷糊抢来的银子到哪里去了?
“冤枉啊!冤枉!千户大人明察,我等实在冤枉……”众军士悲呼。
叶千户狐疑地看了看悲呼不已的众军士,虎着脸不作声。千户大人政策水平高执法能力强,决不随便放走一个坏人,一定要付足够的价钱才放;也决不随便冤枉一个好人,要冤枉就冤枉一大批。
“冤枉你个头!冤枉你娘个脚!”围观百姓大声叫骂。
叶千户伸出双手压了压,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大家望着千户大人,千户大人在这许多人面前审案,自然要做得公正严明,程序合法,符合大明律令。
“你们,”千户大人点了点跪在地上的军兵,“为什么喊冤?这么说,抢银子是部分人所为?是个人作案还是集体犯案?快快从速招来!”
“冤枉啊!就是砍了我们的头也是冤枉的!这两个小子疯疯癫癫,连拉带扯爬进城门,我等众人都碰都没碰,挨都没挨他们,他们诬赖讹诈我们抢银子,是十足十的刁民狡童,求大人明察!”
四周人羣嘘声大作,春花香里听审案,听取嘘声一片。
叶千户走上前,伸手一刀砍倒一个军士,其余的军士更加大呼冤枉。
叶千户一时不好决断,军士们就是砍头也喊冤枉,照多年的审案经验,大概是真冤枉了。虽然他常错砍别人的头,这点常识他自认为还是明白的。
“叶青天!叶青天!千户大人为民伸冤为民作主!千户大人公正严明!”百姓欢呼起来。
叶千户这下子骑上了虎背。日常里审案断案,其实很简单,根本不用动脑筋花心思。原告被告,事不分钜细,人不分南北,送钱多的有理,送钱少或不送钱的没理;门路广、势力大的有理,势力小或无门路的没理。长在官场混,叶千户分得清清爽爽,是干臣能吏。
现如今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审案,叶千户心里打起鼓。看情形,两个小屁孩和围观百姓一边倒,事实俱在,铁证如山;看神态,众军士悲切惊恐,凭直觉认为确是被冤。怎么办呢?
平常办案,标准是钱和势,千户大人认为心安理得,现在脱离钱和势的标准,纯粹是就案审案,叶千户沉睡的良心蠢蠢欲动,他觉得不能草率从事。
思忖片刻,千户大人想到一个绝佳计划,相信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胡远。”“卑职在!”
“你有没有亲眼看见军士们抢银子?”“没有,卑职从城楼上赶下来,这里就是这个样子了!”
“嗯!”千户大人点点头,“现在只听两个半大孩子一面之词,不足为凭。在场的各位,有谁曾亲眼看见军士抢银?可否为本官作个证人?”
众人面面相觑,城门关闭的时候,正是各家晚饭时间,已是昏暗不清的时辰,众人都是听到陈谷与希里花感天动地的哭喊声才围过来的,倒真是无人看见过抢银子过程。
帮主老大心知大事不妙,陈谷与希里花祖上少德,惹出这么个奸猾的叶千户,轻轻一脚将球踢到边线,差点出界完事,陈谷与希里花再怎么煽情也难以善了。说不得只好自己出头力挽危局,谁让自己是杀猪帮老大呢?
叶千户逼视着无言的众人,一块石头完全落下,心中的喜气直往上冒。既然无人证明军士的确抢了银子,那么陈谷与希里花说的未必是真;既然陈谷希里花说的不一定真,那么抢银子一事就可能不存在。
换一个角度言之,抢银子可能不存在也就是可能存在,真可能是假,假也许是真,这一案件就成了疑案悬案难破之案。
疑案悬案难断之案只有将一干人等带走,收押,然后慢慢审。这样一来这个案子就回到原来的思路上,用老办法审就是。他只认清钱多钱少势大势小就行了,这种活千户大人能干之极,乐意之极。千户大人看着跪伏的这一羣军士和陈谷希里花两个孩子,眼里一锭锭银子在飞舞,心里心乐了花。
“千户大人!青天大老爷!我看见了,我看见军士老爷将这两位兄弟追来赶去……然后围住那个白脸的……撕开裤子,找出一些碎银子……然后小兄弟俩就哭了……”
一个惊疑胆怯的声音传出来,一个似乎更小的男孩低着头,缩着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这个人不用说,只有那一直在津津有味看戏的杀猪帮老大何流。
叶千户彷佛从美梦中惊醒,狰狞凶狠的目光直勾勾盯住瑟瑟发抖的小孩,那个小孩似乎更加害怕,脸儿埋得更低,声音彷佛哭似的:
“千户大人,今天早晨俺娘让俺去买盐,半道上摔了一跤……盐罐碎了……大街上糖豆、肉包、粘糕……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我把买盐的钱都吃了……我不敢回家,怕俺娘打我……从西门游到北门,坐着歇脚,不巧看见了这件事……千户大人不信,可以搜搜军士老爷身上……”
何流这样的邻家小毛孩形象大家太熟悉太有亲切感了,这样的人说的话不真天底下还有什么是真的!
“搜!搜!搜银子!”围观百姓的火又被点燃。
叶千户狠狠瞪了何流一眼,这个小屁孩彻底打破了自己的如意算盘,让自己损失白银若干两,而且将他逼入死角没有了出路,他恨不得撕吃了这臭小子。
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众军士心都碎了,你说这有多损!二十多守门军士身上凑个几十两银子自是正常不过的事,一搜就永无清白!况且两小屁孩说是三十几两碎银,而军士们都是穷汉,也就是藏有些些小块碎银,这简直是天造地设!
众军士吓得面无人色,更有胆小者,抖着手从衣袋里掏出碎银抛掷于地。羣众的眼睛是贼亮贼亮的,这下子捉了个现形,黄泥巴滚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军士们跳进东海都越洗越黑了。
看到守门军士居然敢当这么多人的面毁灭罪证,围观百姓高声大哗,破砖碎瓦漫天飞舞,齐齐向跪在地上的军士投去,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有苦不能言。
这一下叶千户再无怀疑,认定事实无误了。但他对出面作证的帮主老大恨到了极点,恨不得一把揪过来踩扁踩碎踩入地缝,方才出得这口恶气。
叶千户毕竟是叶千户,头脑灵光,一转眼换上一副笑脸:“很好,很好!你能为本官作证,实属胆子不小!官法如炉,顽民似铁,烈火见真金,真金才不怕火炼,为了检验你的证词真假,我要打你小屁股!”
他对帮主老大直笑,笑得又奸又邪:“如果你挨不住二十大板,就证明你作伪证,收监待审!受不了二十大板打死了只怪你嘴贱命歹!来人啦!将证人就地重打二十大板!”
帮主老大吓得“哇”的一声忙往人羣里钻,身后追上来如狼似虎的一羣军士,将何流按在地上,大竹板抡圆了,死劲抽在帮主老大屁股蛋上。
老大惨叫连连,他本来嗓门就大,凄惨瘮人的啼叫随着夜风传出很远,围观百姓噤口轻声,大娘大婶轻声含佛,打到十六七板,惨叫断断续续,时轻时重,打完二十板,声息全无,似乎被打死了。
二十板打完,作证的帮主老大死活不知,但他始终未改口供,这份口供的可信度是不容置疑的了。
“搜!搜!搜银子!叶大人明断!”围观百姓再也控制不住了。
叶千户出了口恶气,心情舒坦了几分,他现在再也没什么犹豫的,围观百姓也不许他迟疑。他一挥手,一羣军士冲上前,两个侍候一个,将跪倒地上发抖的二十多军士通身上下搜了个遍,大部分军士裆部宝贝部位都被反覆捏揪挤压,以防他们仿效陈谷般藏银子,守门军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片刻工夫,搜出四十余两碎银子,百姓欢呼不绝:“千户大人青天大老爷!”
青天大老爷千户大人明星般扬手示意,待百姓安静下来,立即宣布判决:守门军士每人军棍三十,枷号五日。至于陈谷与希里花,身藏银两,行为不检,做事不密,让守门军士知之,有诱人犯法之嫌,念及一片孝心可感,且年幼无知,过错饶过,发还碎银二十两,速速还家。
围观百姓,千户大人的部属,胡百户的守门军士,甚至包括苦主陈谷与希里花,齐声欢呼:“千户大人青天大老爷!千户大人包公再世!千户大人明察秋毫!千户大人神判无双!”颂声震天,日月可感。
陈谷与希里花浑身泥尘,面目全非,跟着众人举手呼口号。估计来年大明朝评选全国十大法官,叶千户定首位高中。
三下五除二,叶千户断案完毕,场上众人作鸟兽散,北城门洞归于寂静。
【诚挚邀请加入书友羣:76882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