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依云这一问,正笑着的尹辰突然就顿住了,手掌僵硬地从尹依云的头上挪开,“不是伤,是蛊。”尹辰注意着尹依云的表情,见她不解,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莫要被吓着。”
说着,尹辰取下了脸上的面具,尹依云没有吓着,而是鼻子微酸,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眼前变得模糊,尹依云眨着眼就看见了五叔欲给她擦眼泪的手,想着五叔那一句莫要被吓着,只感觉上天对尹家人太不公平。
“若是蛊毒所致,那更该有医治之法才是。”身为医者的本能,尹依云想伸手去摸五叔的脸,可理智却制住了她的手,毁容的人最是忌讳别人异样的眼神,也不喜欢别人触碰他的脸。尤其是像她如今这样,带着医者的审视,怕是会让五叔更加不适吧。
尹依云是因为关心则乱,太过谨慎,但尹辰身为武者,性子是何等的敏锐,似是瞧出了尹依云的局促,笑着说道:“云儿不仔细探查探查,又怎么找到医治之法呢?”
“五叔……”尹依云低下头,五叔身为万剑阁的右使多年,若是真有医治的法子,余珣又怎么会不说。五叔大约也是知道的,这么说不过是在安慰她,尹依云扯了扯嘴角,说道:“其实,云儿也中过蛊毒。”
“什么蛊毒?”尹辰的声音有些冷冽,在说话前已经伸手抓起了尹依云的手,指尖稳稳地搭在了手腕上。
尹依云能明显感觉到五叔身上那温润的气质,突然就消失了,雅间里似乎刮过了一阵寒风,还夹着冰雪。
五叔会有这样的反应,尹依云在说之前就已经料想过。那日若不是小五说漏了嘴,让她发现原来她并非是中了什么奇毒,而是中了蛊毒的时候,哪怕她的蛊毒已经解了,她也惊得许久没有回过神,更何况是深受蛊毒迫害的五叔。
蛊毒这东西,可怕就可怕在,无法以寻常的医理去推断,它自成一个体系,且分出诸多派别,只要有一步的差别,所养出的蛊毒就是不同的。
只是,传言不是说五叔对医术并不感兴趣吗,可看他把脉的样子,却是熟练极了。
“云儿还以为五叔不会医术呢!”尹依云的眼神落在尹辰的手指上,方才还在奇怪为何五叔的手看起来与他武者的身份不符,可现在想来,若是从医者的角度看,却是正常极了。
“身为尹家人,多多少少还是懂一些的,要不然,老爷子又怎么肯放我出去习武,若是受了伤却自己都无法医治自己,岂不是要让外人笑话。”尹辰对尹依云带着些试探的话丝毫不在意,慢慢地收回了手,“血气有些亏损,身子也还虚,究竟是中了什么蛊。”
尹辰虽然这般问着,可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有一阵子,余珣故意避开他,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人人都有私密的事,既然别人不想让他知道,他自然不是那种一定要探个究竟的人。只是现在,他
倒是有些后悔了,余珣似乎是看准了他的性子,做了些让他生气的事情。
“嗜心蛊,五叔可有听说过?”尹依云惊讶于五叔并不差的医术,再一次觉得世人所说的,未必全面。就像他们觉得爹爹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其实爹爹也有难以做到的事情,更是有错信别人的时候。他们觉得五叔是个武夫,明明生活优渥,却非要去吃苦,但并不知道,其实五叔的医术也极好。
“此蛊只掌握在阿蒙国丞相的手中,你怎么会!”尹辰的语气有些奇怪。
“五叔这问题可是问倒云儿了,云儿也有想过,可对下蛊一事实在瞭解地不深,故而直到如今,云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尹依云垂下了头,说出此事,原本是想安慰五叔,就连她这号称蛊中之最的嗜心蛊都能解,五叔的蛊毒也一定能找出应对之法。
只是想归想,结果不仅没能安慰到,还反让五叔担心了。尹依云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做什么错什么,说什么错什么,从一开始见到五叔的时候起,就出了错。
尹辰看着尹依云的头顶沉默下来,搁在膝盖上的手有些轻微地颤抖,果真是嗜心蛊。那蛊哪怕是他这种大男人也不一定能熬过去,因为可怕的不是会没命,而是沦为怪物的自我厌弃,能够渐渐地将一个人的自尊心摧毁。尹辰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一个蛊毒未解的人,说什么,都像是强颜欢笑。
尹依云和尹辰各自沉默着,尹依云希望与五叔的见面,是愉快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闷着。是她不过脑子说错了话,可是想要转移话题的话,又不知该如何下手,才显得不那么突兀?若是再用错了法子说错了话,可就不止止是现在这样的沉闷了。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一直垂头站在一旁的长乐却是冷汗直下,背后冰冰凉凉地黏糊了一层。虽然五公子没有说什么,可是她能感觉到在主子说出中过蛊毒的那一瞬间,就有一股寒意锁定了自己,让人颤栗不止。
这股寒意不是其他,是杀气。
长乐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在看到五公子为主子把脉的时候,立马垂下了眼,死死地看着地上。习武之人对目光敏感的很,长乐生怕若是自己控制不住,眼神飘忽起来,会引来五公子更大的不悦。不过耳朵却是高高地竖起,仔细地听着对自己小命的判决。
是的,长乐绝对相信,如果主子的脉象出现一点不对,下一刻五公子就会要了她的命。
极度的紧张竟让长乐忘了,日子已过去那般久,尹依云自身也有好生调养着,这蛊毒遗留下来的问题,多多少少地到底还是好了大半的。
“你这性子和你父亲母亲却是一点都不像。”见尹依云快要将头低得和桌子贴上了,尹辰清了清嗓,说道,“尹家人虽是行医的,要求心思细腻缜密,可一个个却都是心大
的主,这说话做事,不管错没错,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尹依云原是鼓起了勇气,想邀五叔去尹府一道吃个饭的,可不想五叔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尹家人啊,这三个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生活中,可她身上除了流着尹家人的血外,怎么看,都是萧家人。
她和祖母一样,可以为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全然漠视多年的亲情。她亦和萧衍一样,狼子野心,从不觉得“是你的便是你的”,只要是认定了,哪怕不属于自己,也要抢过来。
“云儿,这世间有太多纷杂的事情,如果真的错了,你追悔也莫及,倒不如放下,日后莫要再犯。”尹辰继续说着,“你可知,身为尹家人最需要谨记的一点是什么?”
尹依云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家人。”尹辰慢慢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对着自己的乌黑发顶,这孩子生了一颗敏感的心啊,“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哪里需要注重那么多虚的东西,云儿你是在关心家人。”
尹依云听话地抬起了头,可对尹辰讲的话,依旧茫然的很。
“在你方才的话中,我只听到了你的关心。这便是家人二字的意义。”其实若是不去在意尹辰的年纪,那么这脸看起来也就一点都不可怕了,虽然苍老,但底子犹在,还是能瞧出来,年轻时究竟是怎样的俊美。
尹依云歪着头看着尹辰的笑,呆傻极了,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也笑了起来,“五叔是想告诉云儿,其实云儿真的很不会安慰人?”
见尹依云又开始打趣,尹辰也就松了口气,两人都笑地眯起了眼,宛如月牙的眸子,看起来竟是那般的像。
雅间之内又恢复了和乐融融的气氛,只不过在尹辰的心中,还是有些忧虑的。柳家姑姑将云儿教的聪慧极了,可正因为太聪慧,所以一旦钻进牛角尖的话,怕是轻易拉不出来。今日大概是初见的关系,云儿有些自乱阵脚,藏不住小心思,让他给瞧了出来,可若云儿真的钻进了牛角尖的话,那些个小心思怕是轻易不会让人看见的。
余珣虽然心思细,可如今身为天子,身上担负着的东西就多了,大到治国邦交,小到黎民生计。而一个人的精力就这么点,尹辰可不觉得余珣还能像之前那般,对尹依云关心的那么细致入微。
“云儿一定要记得,我们是家人。”尹辰很是郑重其事地又重复了一遍,从手腕上取下一串佩珠,“这原是你祖母要送给你母亲的,让我给半道截了,如今正好交给你。”
“五叔留着吧,以后交给婶婶。”这串佩珠由十八颗菩提子串成,每颗菩提子上都像是有一只眼睛似的,看的出来名贵极了。尹依云觉得,比起她来,这佩珠对五叔的意义更大,寄托的念想也更多,实在不需要给她。
“婶婶?”尹辰摇起头来,“不若云儿先收着,日后再由你交给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