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启源这一拍桌子, 一桌人吃惊更甚,只见他横眉立目,怒冲冲地指着江行云就骂了起来——
“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蓝儿所言, 事关紧要, 若非有她提醒, 你我就要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终于和真相南辕北辙了!
枉费为父栽培你十数年,枉费皇上钦点你为傍眼,你何德何能!你也不想想, 你是个什么身份?不过一介小小的典巡官,你凭什么得受重任, 竟能担纲彻查二位世子相争之案?皇上是冲着什么?还不是冲着你刚刚得了个郡附的名头!若没有蓝儿在后面给你押阵, 你就是想见二位世子一面都未必见得着, 倒敢在这里耍威风了?
你刚才说皇上暗示你可将此事带回家里请教,为父都没好意思点醒你, 皇上的意思,可不是要你来请教我,而是要你请教蓝儿呀!你方才自己也说,若是事关军事兵务,你也并不擅长, 那么谁擅长?难道还能是我这个老书生?自然是你的岳丈大人骑南王!如今他老人家的千金就在这里, 你这可不是有眼无珠么?
还不止蓝儿哩, 你当皇上为什么要让骑南王世子住在咱们家?除了大家是亲戚之外, 也是为了给你壮大声势、力行方便, 在在都是助你一臂之力呀!你倚仗着蓝儿,还不知天高地厚, 说出这等混帐话来,还不快快给蓝儿赔罪!”
江启源怒发冲冠,一番重话一说,江行云顿时从头脸到脖子都红了,梗在那里做声不得。
沐冰蓝一看事情要闹大,连忙陪着笑打圆场道:“不必如此!父亲言重了,刚才确是蓝儿性急,但蓝儿并无冲撞父亲之意,请父亲和典巡大人多多海涵!”
她嘴里说的是息事宁人的话,却当着全家的面便用江行云的官职来称呼他,几不可察地给了他一个软钉子。
江启源和江夫人同时开口,正要说话,却忽然听得一阵摔摔打打之声。众人愕然望去,见是江胜雪,黑着一张脸站了起来,攥着拳头就走出去了。
沐冰蓝鼻尖一酸,生怕大家又转而质疑起江胜雪莫名其妙的态度来,好在他最近脾气都不好,忽然发作也不显得太过突兀。她连忙趁着大家都还一心只在江行云的失态上,再笑道:“蓝儿方才听了父亲一席话,颇有醍醐灌顶之感。无论这二位世子是否喜好男风,此番这不明不白的冲突,怕还真就是为了一个‘情’字。”
江启源对她温和地点点头,又狠狠地瞪了埋头缄然的江行云一眼,再捻了捻胡须:“倘若静修王果然已经转性,又倘若绍阳王果然喜好男风,那么或许……”
接下来的话,他身为长者,有些不便出口,沐冰蓝见状,赶忙乖巧地接了上来:“或许绍阳王同静修王原本……原本是交好的,而静修王转性之后,绍阳王不免失落,大约曾对他纠缠不休,甚而因爱生恨;而静修王一心向着王妃,唯欲早早摆脱绍阳王,这么一来二去,就从小怨酿成大祸了。”
她这边一面说,江启源那边一面点头。说到最后,江启源又幽然叹道:“话虽如此,这些总是我等闭门造车的一番假设推想罢了,要知真相如何,还有许多功夫要做啊!”
沐冰蓝想了想,说道:“请父亲和典巡大人不必担心,我们选个日子,将二位世子都请过府来,大家见了面,许多事情或许能够看出些端倪。”
江启源正要作此提议,就听沐冰蓝自己提了出来,更是欢喜,微笑颔首道:“甚好、甚好!如此便有劳蓝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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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沐冰蓝在房内刚刚做罢晚课,正要沐浴歇息,却听见院子里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夹有凌乱的脚步。这对于向来都清静有如庵寺的幽蓝别苑来说,颇为奇异。
她便唤了春芙进来,问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春芙垂手答道:“是大少爷受了伤,好几个壮汉小子一起送他进来的,现下正请了大夫来给他上药呢。”
沐冰蓝奇道:“他怎会受了伤?受了什么伤?”
春芙快嘴快舌地说了起来:“早先二少爷在大院里练功,打的一套什么醉拳。要说二少爷最近也真是怪怪的,他原先并不好饮,今年以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常常喝得酩酊大醉,近来更是酒后多闹事。今晚怕也是喝多了,就趁着酒意打起醉拳来。
谁知他醉眼朦胧不省事,连大少爷路过也没留神,不小心就把大少爷给打了。大少爷叫了他好一阵子,他也不明白是打错了人,直到惊动了一羣丫头小子,大家夥儿好一阵儿拉,才把俩人给拉开了。
二少爷可是武状元啊,大少爷不会武,哪经得住他那几下没轻没重的拳脚?好在看起来伤得还不算太重,这回老爷夫人可得管管了,要不哪天二少爷喝得更多些,别没的把谁给打死了。”
春芙伶牙俐齿的,问她一句,她便一口气十句百句的答了下来。沐冰蓝一听竟是江胜雪打的,再一想白天他在江行云对自己恶语斥责后愤然离座的情形,心里就明白了,一时只觉得胸口又甜又酸,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她便把春芙打发了出去,自己坐在灯下默默出了一会儿神,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待得外面人声渐渐散了,想是大夫已给江行云看好了伤,正自思忖着要不要过去问他一声,却听见有人轻轻叩门。
她略略吃了一惊,应道:“进来吧。”
房门从外面推开,带进一阵冷风,站在门口的,竟是江行云。
沐冰蓝这一回是真的吓了一大跳。他俩自从成婚,他从未来过卧房。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些茫然无措,定在原地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细看江行云的站姿,有些歪斜着扶在门框上,似乎颇为吃力,大约腿上有伤,而他的脸颊也肿了一边,鼻子肥胀着,看来是吃了不只一拳。
他看着沐冰蓝,目光有些闪烁。俩人尴尬对立了半晌,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今日……是我不对,请郡主恕罪。”
沐冰蓝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无事,典巡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了。”
江行云眸色一沉,似乎是沐冰蓝这“典巡大人”的称呼让他颇不自在。
但他张了张嘴,又重新合上,像是咽下了一句已经噙在嘴边的什么话。
然后,他又重新开口:“两位世子一案,还望郡主多施援手,行云感激不尽。”
沐冰蓝点点头,不卑不亢地说道:“为国效力,这是蓝儿的本分,请典巡大人放心。今日已经不早,大人又身有不适,还请大人早点歇息,此事明日再议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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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行云听了这话,再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才躬身道:“多谢郡主关心。也请郡主早点歇息吧。”
说罢,他便退出房外,顺手替沐冰蓝把房门掩上了。
再过了两日,就有骑南王府的先头快骑来报,说沐岚瑄及其亲随一路快马加鞭,应当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就能到达京城了。
沐冰蓝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派人去打听了荣冕王玉冕的到达日期,也是在那两日。她立即安排下了家宴,发出请柬,请三位世子及家眷于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来江府用饭,大家多年不见,正好趁此机会欢聚一堂。
腊月二十八这天,沐岚瑄果然来到,虽然一路风尘仆仆,小夥子却分外欢喜,一是为了与姐姐重逢,二来也是因为这是他首次入京。
姐弟俩不免有一番喜极而泣的唏嘘,而沐岚瑄这一入住幽蓝别苑,江行云和沐冰蓝就心照不宣地不再分房而眠。为了不令沐岚瑄察觉他们夫妻不睦,江行云当晚便搬入了卧房。
他们俩当着沐岚瑄的面,言笑晏晏地回到房里,而一掩上房门,便尴尬相对,相顾无言。
空气凝固了半晌之后,还是沐冰蓝开了口:“请典巡大人睡在牀上吧,蓝儿近日的修行到了紧要处,晚间也要打坐调息,本就不需要卧榻的。”
江行云脸色微红:“这如何使得?”
沐冰蓝笑了笑,从容走到镜前,卸下了身上所有配饰,除去外衣,露出一身轻便的劲装,就在窗边的软席上盘腿坐下了:“蓝儿要开始练功了,请大人自便。”
她说完这话,就闭上眼睛,安神入定。
门边和窗边是一个屋子里入夜之后最为寒冷的地方,无论糊得多么严实,也总还会有小风从缝隙间漏进来。
江行云不知道沐冰蓝必须在这样的角落里练功,实在是因为她修炼的原本就是纯阴之功,他只觉得她衣衫单薄,身小体轻,再那样盘腿一缩,整个人更显得瘦小伶仃,看起来很是萧索。
他呆呆地看了她很久,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越来越酸,竟至发起痛来。他原以为她是郡主,又受皇上宠爱,势必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岂料识她越久,便越是觉得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娇小女子,红颜本倾城,奈何嫁给自己,却似薄命。
她既然坚持,他也只好上牀睡觉,然而一夜里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安枕。有好几次,他都翻身起来,看看她是不是还好,需不需要他拿一条毡毯去给她好歹盖一盖,可他对练功之事全然不通,终于还是不敢打扰她。
江行云从来都是书生,也从来都傲然自信。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地,觉得自己其实竟是百无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