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傍晚, 夜灯刚刚点上,三位世子的驾辇便先后来到了。
江家一家人都在厅堂上,笑逐颜开地迎接这几位贵客。最先赶到的是玉冕, 然后是郑修维, 最后才是容绍磬。
众人客套了一番之后, 四位世子被一一请入上座。见客人坐定了, 沐冰蓝便笑着问道:“几位哥哥怎的都是孤身前来?嫂嫂们呢?难道是诸位哥哥体恤我家岚瑄, 见他尚未娶亲,不愿把嫂嫂们带来引他眼红么?”
一听此问,最先哈哈笑起来的是玉冕。他豪爽地说道:“蓝妹这可想差了!要说能引岚瑄眼红的, 最是要数蓝妹和郡附自己呀!贤伉俪一对璧人,岚瑄怕是早就在心里自恨投错了娘胎, 若不是你的弟弟, 倒也有争一争这郡附之位的福分呢!
至于愚兄我么, 哈哈,若是家中拙荆能有蓝妹十分之一的好处, 愚兄也定是不能稍离须臾,非要将她时时刻刻藏在身边不可的了!”
沐冰蓝听他这一番露骨的恭维,忙连声谢道不敢。他们这边话刚说完,容绍磬便也笑着说道:“拙荆向来恋家,不惯远行, 为兄此番和冕兄一样, 也是只身来京。”
沐冰蓝的这关于三位王妃的一问, 既知礼得体, 又有的放矢, 直指向他们父子翁媳最为疑心的那个“情”字上去。听这两位世子的回答,玉冕本是无关之人, 不过是个寻常的风流好色的小王爷而已,而容绍磬显是与妻子之间感情淡漠,他在镇东首府客居半年,与妻子分居日长,此时听他言语之中,也毫无思念之情。
不过这也正合了沐冰蓝与江启源先前的推测,容绍磬和他妻子之间是一定不会有太深的感情的。沐冰蓝正暗暗点头,就听见郑修维也说话了:“拙荆方才倒是和为兄一起来了,只是她身子骨弱,大约来京后又有些水土不服,都走到门口了,忽然觉得胸闷不适,为兄只好打发人又将她送回去了。这实在是失礼至极,请蓝妹多多包涵,为兄改日再携拙荆登门补过吧。”
沐冰蓝一听此话,脸上立即表露出一副礼节周到的同情歉然来:“嫂嫂身体不适,自当好好调养,多加休息。维哥哥可带有合心意的医官么?若没有,可一定要让蓝儿知道,许多小病小灾疑难杂症,宫里的太医还未必及得上寻常医馆的大夫,且让蓝儿改日前去看看嫂嫂,咱们对症下医,嫂嫂也好得快些。哥哥嫂嫂难得进京过年,可不能过得不舒坦了。”
郑修维听她一番关照,心下感激,连忙诺诺连声。
沐冰蓝又顺势多问了一句:“哥哥们都是新来乍到,要说这水土不服,恐怕多多少少都有几分呢,现下哥哥们心里觉得如何?可还好吗?”
这话虽是问的大家,但毕竟是就着郑修维家眷的事情说的,故而其他几人还是让给郑修维先答。
只听他笑吟吟地说道:“说来可也真是怪了。拙荆在贵府门口忽觉不适,为兄倒是反过来的,越是往里走就越是觉得神清气爽啊!虽说先前这身板儿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可到了这儿,竟觉得益发矍铄舒畅,想是蓝妹的宝地有你这贵人坐镇,福泽深厚,让为兄也沾了光啊!”
他这话一说,其他两人也都附和道深有同感。沐冰蓝和江府众人都笑着谢过了,一片恭维客套声中,沐冰蓝心里突地打了个凌醒——
这真的只是客套么?还是实话?
如果说郑修维的这番话并非虚情假意,那么此中就大有文章了。
其一,静修王妃在江府门口忽觉不适;其二,郑修维在江府门口忽觉爽适——此二者两相对照,似乎都暗示着江府就是他们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反应的共同原因。
可是,江府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沐冰蓝自己也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身体上并没有任何特别不适或特别爽适的感觉啊。
她一时之间理不清头绪来,而脑子里纵然如此急急盘算,她脸上却也不动声色,一双顾盼流转的目光继续应酬着从众人脸上从容自然地扫过。
容绍磬和玉冕,他们俩所说的在这里颇觉爽适倒未必是真,不过至少也没有像静修王妃那样,忽感不适。
沐冰蓝粗粗寻思了一番,没有更深的发现,也就暂且搁下了。下人们正在把晚宴摆上来,主人家便招呼着客人们入席,而这座次的排序上也做了文章,他们看似无心地,把郑修维和容绍磬排在了一起。
饭桌上,沐冰蓝冷眼旁观,见这俩人始终不冷不热,虽然表面上并无不妥,可仔细回想一番,他们竟从始至终都没有一言一语的直接交谈,更不曾有过任何眼神表情的交换。
待他们走后,沐冰蓝问过被她事先安排在这俩人身后伺候的绿乔,也不曾见他们俩有过哪怕一下肢体上的碰触。
就沐冰蓝的感觉上来看,这俩人的确有仇怨,只是这种仇怨并不像因爱生恨,而只是单纯的憎恶。
这几个月同江氏兄弟相处下来,她自己对于分辨这两种冷漠倒真是颇有心得,尽管拿不出确凿有力的根据,心里的那份确定却坚不可摧。
这顿饭吃下来,沐冰蓝唯一的收获还是静修王妃突感不适这个小小的蹊跷。虽然她还拿不准这一点所指向的究竟是什么,但就目前的情形看来,也只能先抓住这个关窍了。
于是,在送别客人的时候,她特意和郑修维说好了,过几日要亲到消夏行宫探望王妃。
这晚送走客人之后,时间已然不早,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届时虽说沐冰蓝夫妇和沐岚瑄要奉旨进宫团年,其他人总还是要照常过年的,故而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打理。当下江启源也不多说什么,只让大家早些回房休息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议。
沐冰蓝和江行云回到房里,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沐冰蓝的脑子里重又迅速浮上了静修王妃身感不适这一点,只挣扎着想不出这又和郑容二人不睦有何联系。
她心里正徒劳无功地乱着,却忽然听见江行云说了一句:“郡主,方才在饭桌上,你与静修王周旋之时,我留心查看了一下绍阳王的神色,有些奇异之处,令我颇费思量。”
沐冰蓝一听此言,顿时精神一振:“典巡大人请讲!”
江行云看着她,脸上露出几分别扭的神情来,语噎了片刻,才苦笑着说道:“郡主若长此以官职相称,我也只好自称下官了,在郡主面前更要行叩拜之礼,这样的日子,过得岂不累人么?”
沐冰蓝一怔,当下醒悟过来,知道他有心改变两人间的称呼,大约是示好之意。
她和他先前虽然有些心结,却从来不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当下便依着他笑了笑说:“行云,绍阳王神色有何不对,快请说来听听吧。”
江行云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来,脸上顿时有一丝欣慰一闪而过。他端肃容色,细细回想起来:“方才静修王一提到王妃忽感不适,众人表现都颇为一致,脸上现出震惊同情的表情来,只有绍阳王,他似乎并不惊讶,像是已经知道的样子。”
沐冰蓝眉尖一挑:“哦?你的意思是,他到府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静修王妃身体不适?还是说……他根本就早已料到静修王妃必会身体不适?”
江行云接道:“蓝儿是想说静修王妃忽感不适是因为绍阳王做了什么手脚成心加害么?我看倒不像,因为他虽然并不惊讶,脸上的表情却殊无幸灾乐祸之意,反倒像是……颇为忧虑,甚至——心痛。”
沐冰蓝一下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你是说静修王妃和绍阳王之间有私情么?这倒也说得过去了!父亲最初时便想到了静修绍阳二王是因争风吃醋而结下的仇怨,只不过当时他老人家以为他们所争之人当为男宠,却不想这人乃是女眷!”
她蹙着眉头,沉吟着又坐了下来:“若果真如此,这静修王妃也可称得上是奇女子了!岚瑄先前的书信里曾经强调过,静修王过去之好男风,并非偏好,而是独好,他从不曾与任何一位女子有染,对他父亲镇东王特意安排的女色也无动于衷。而这位王妃,不但能将他如此痼疾难治的性子彻底扭转,还在绍阳王客居的短短时间之内也将他迷住,此女魅惑之处定然超乎想象!”
江行云认真听罢,提醒她道:“那……岚瑄有没有提到过这位王妃呢?”
经他这一问,沐冰蓝更觉得思维活络起来:“不错,我不记得他曾经提到过,想来就算提到,也不曾说起什么特别之处吧。”
她一边回想着,一边找出沐岚瑄的那封家书,边看边回想道:“你说得没错,荣冕王也是见过静修王妃的,却也不曾见他有何不妥……”
说到这里,她又摇了摇头:“但此事也不可一概而论。一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就算静修王妃倾国倾城,也不见得能够俘获所有男子的心;而即便她普普通通,也自会有人为她生死相许,只不过这人恰好是两个,又恰好是静修王和绍阳王而已。
再说岚瑄和荣冕王。岚瑄年纪比他们都小些,对女子的喜好恐怕和他们都不相同;而荣冕王生性风流,这样的人通常会被认为是容易动情,进而猜测道既然绍阳王会沉迷于一个女子,那么荣冕王就更应该逃不过了——殊不知风流浪子其实才难动真情,他或许会比任何人都更易于垂涎静修王妃的美色,却未必会对她泥足深陷,真的做出什么事来。”
江行云一边听一边想,不时点头赞同。待沐冰蓝说完,他轻叹了一声:“此案只许密查,但岚瑄也可算是家里人。蓝儿你看……”
沐冰蓝一点就透,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了想,摇头道:“还是先不要让岚瑄知道为好,不过要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来,应该也不算难事。我明日就找他聊聊镇东首府的风流韵事,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这一晚两人商议完毕,便仍如头一夜那般,江行云在牀上睡下,沐冰蓝打坐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