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胜雪一边向苏芷凝提到沐冰蓝的名字, 一边细细观察她脸上的神色。
但苏芷凝面色平静如常,不见半点波澜:“客官说的可是当朝幽蓝郡主的名讳?小女子虽然寡陋,郡主的名头还是识得的。”
她的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意味, 几乎毫无特别之处。江胜雪早已料到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下一个问题紧接着又抛了出来:“苏姑娘, 在下所问的是, 你和幽蓝郡主是否曾有过交往?她固然身份尊贵, 却与姑娘算是同道中人。姑娘与令堂买下这座小楼之前,大约也曾听说过这里闹鬼吧?如今这地方这等太太平平,二位这驱鬼辟邪的本事, 实实的不容小觑,若是幽蓝郡主在, 要做成这件事情, 怕是也不在话下。”
苏芷凝歪了歪脑袋, 目光里一片坦然的好奇:“客官的意思是……”
江胜雪直说出来:“敢问姑娘,令堂当年是否收过幽蓝郡主为徒?我知道, 你和她若有同门之谊,处处帮衬于她也并不奇怪,她定然叮嘱过你替她隐瞒行踪,可是……”
“客官多心了!”苏芷凝笑着打断了他:“小女子和母亲是会一些驱鬼辟邪的手段,不过与郡主倒是没有那么近的关系。客官请看, 小女子如此苍白纤弱, 皆由幼时曾遭遇冤鬼上身所致。母亲为了救我的命, 才胡乱学了几招把式, 后来又教了给我, 聊以谋生,仅此而已。”
想是一口气说太多话会令她吃力, 苏芷凝略为停了停,才又续道:“不过小女子幼时倒是曾有一次机缘巧合,同郡主遇见过,承蒙郡主不弃,我二人算是一见如故,此后这些年里也偶有书信往来。此番我们母女进京,的确是郡主的授意,让我们替她打理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苏芷凝看着江胜雪的目光蓦然变深,言语间已经是点到为止的姿态,但面子上却得体地不让人有任何不被信任的感觉。
——是了,她毕竟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冒冒失失劈头问话的男子究竟是谁呢,又怎会冒然深谈?
光是听见苏氏母女的确是沐冰蓝请来的、她们俩和她之间果真有着莫大的联系,江胜雪就已经激动得胸膛起伏。但还没容他说出什么话来,就又听苏芷凝说道:“至于隐瞒行踪什么的,这位客官,小女子只能说,此话着实难解,郡主难道不是在江家府上吗?”
江胜雪一愕,抬眼看见苏芷凝脸上一派提醒的意味,顿时想了起来。沐冰蓝出走之事乃是绝密,而如今他竟然当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这样冲口而出地问出这种话来,着实莽撞!
自己真是对她挂念太深了吧!——江胜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推敲苏芷凝的说话,觉得滴水不漏,并无疑点。
首先,以冰蓝的手段,她的师父更不知是何等高人。而看这苏芷凝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二十年前,冰蓝师父的本事也应该早已超过这驱鬼辟邪、摸骨相面的层次,不至于连自己的女儿都照顾不来,任她遭遇冤鬼上身,落得如此病弱。
其次,她的名字……她和冰蓝自幼相识,而冰蓝初见自己之时,为了隐瞒身份,随口拈了个熟识的名字来用,又胡乱换成男字,更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里,江胜雪便拱手致歉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莽撞了。在下江胜雪,今日得能拜会姑娘,不胜荣幸!”
苏芷凝也笑道:“不敢不敢,原来是江统领大驾亲临,小店蓬荜生辉!”
江胜雪见她知道自己,也不知是因为沐冰蓝曾经告诉过她什么,还是因为与衍忱已经十分熟识,故而能在数月之内,将这京城上上下下的关系节窍都了悟通透。
但他俩初次见面,也的确不便把话说得太深,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便先搁一搁吧。
俩人客套了几句之后,苏芷凝便下去给江胜雪沏茶去了。江胜雪冷眼环顾四周,并未见到衍忱的身影,想必是自己到前便已离开。
他喝着苏芷凝沏上来的一杯清香匝舌的热茶,心下恍然:既然这对母女是冰蓝请来的,说是替她打理一些事情,一定指的就是保护皇上的事了,也难怪皇上往这里跑得勤——不过……
既然如此,若有什么事情,难道不是将她们请进宫去商议更为合适么?
从蕙芷轩出来后,江胜雪再度进宫面见了衍忱,将这一趟外差查无所获的情况向他回禀。
衍忱见连他也不能带着奇迹回来,倒也不显得太过失望,想来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吧。他点了点头,对江胜雪道:“江爱卿辛苦了,这一路风尘仆仆,这就赶快回家去吧,今日好生歇息,明日回来当值便是。”
江胜雪叩谢皇恩,起身时却忍不住脱口说了一句:“皇上,臣一回来就听说,京里多了家‘蕙芷轩’,听起来像是有趣得紧。听说皇上对她们母女二人也极是看重?”
衍忱目光如炬地看了看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微微点头:“既然你这么问,看来已经查到了不少事情,倒也真不愧为朕身边最得力的人了!”
江胜雪听见他这么说,便有些诚惶诚恐,连忙躬身低头:“臣原不敢过问皇上的行踪,然而皇上屡屡微服出访,臣实在不太放心,职责如此,请皇上恕罪!”
衍忱摆了摆手:“朕自然知道你是一片忠心。你大约也已经知道了吧?这母女二人乃冰蓝向朕所举荐的,她二人进京保驾,一时无法得晤君面,便开了那么个有趣的茶楼,引起朕的好奇,这倒也聪明得紧,呵呵,不知是不是冰蓝出的鬼主意。
她们母女见到朕之后,方得以拿出冰蓝的保荐信来。冰蓝在信中说,这普天之下,眼下只有她们母女才能对抗得过紫渊门了。”
之前苏芷凝只说是沐冰蓝让她们母女进京帮忙,倒也没提到过曾向皇上举荐的事情,江胜雪听衍忱这么一说,才知道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当时听苏芷凝那么说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现在再听衍忱这句话,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解之处究竟是什么——
方才苏芷凝话说得谦卑,在他看来,却也十分诚实。那位母亲是还没见过的,但光看这苏芷凝,可是货真价实的手无缚鸡之力,与当初冰蓝力敌恶鬼的风采真是云泥之别。便是冰蓝出手,对付鹿子骁尚需全力以赴,这苏芷凝却能凭什么呢?
再说,“普天之下,只有她们母女才能对抗得过紫渊门了”,那冰蓝自己呢?她难道就对抗不过紫渊门了吗?
像是已将江胜雪心里的诸多疑问看得一清二楚,衍忱缓声说道:“冰蓝举荐这母女二人时,就曾提醒过朕,人不可貌相,至于她自己……”
衍忱似乎哽了一下,才放低了声音,漏出太息一般的语气:“胜雪,你们府上该当已经知道,冰蓝她……她手上的那枚守宫砂……已经不在了。”
她手上那枚守宫砂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江胜雪怎能不明白?
一股猝然的萧索,像一面冰凉坚硬的铜锣,没头没脑没轻没重地撞了他满怀。在衍忱告诉他之前,他虽然并不确定,却是已经想到了的。那些天里,她和大哥终于同房,而要她恪尽本份安守妇道的,不也正是他自己么?
他的这些酸楚,衍忱却是看不到的了,想是他自己也正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相似的酸楚里吧?
只听他接着往下说道:“先前冰蓝就一再为你大哥解释,说她守身如玉是为了贪功。这固然是她好心夸大的托词,却也并非虚假。
她修习的《云阙素心志》,以童女之身为佳,一旦破身,则功力立损过半,此后要再有进境,也需一味阴绝草长期进补。但这阴绝草只在冰蓝师父的骛灵崖上种有,她随身所带的,仅够数次疗伤之用。
她离去之前便是有了打算,自知留下来也不是鹿子骁对手,不如归去潜心闭关,力求早日复功,而我们这摊子,她需要另请帮手。”
衍忱的这番解释当中,丝毫不曾提及就算苏氏母女身份特殊,自己却为什么要对她们另眼相看到不惜屈尊将就,宁愿常常冒险,微服拜访。然而江胜雪却忽然觉得,他有些明白了。
或许,他与眼前这个虽然位居九五却是同样爱着冰蓝的男人,也还有一点是相通的吧?无论再怎么不像,苏芷凝还是会令他们联想到冰蓝,只因她们是同道中人,又是旧识知交。这样的联想会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要对苏芷凝好,就好像是想要通过苏芷凝,把这种关爱传递到冰蓝身上去似的。
而且,尽管苏芷凝坚称自己也不知道冰蓝的下落,如今她却是他们能找回冰蓝的唯一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