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近郊,山峦起伏,绵延不绝。冬日的山林,别有些墨染晕湿之感,尽是萧然。其间漳水涛涛,倾泻而来。浅水之中,碎石翻滚,和着水流声,阵阵叮铃作响。
满目一片萧瑟,尽然寒风过后的寂然之景。只是看风景的心情却并非萧然,此刻迎着微凉的风,凛冽地吹在脸颊,涩涩生疼。心中却是明朗之极,彷佛许久都未曾感受过的神清气爽,心间也是怡然处于这天地间,悠然自得。
观风景之感,不在于风景,而是心境。
此刻并肩之人,即是我选择与之相守之人,便是苍凉人生,也能受的繁华,耐得艰苦。
身边人青衫翩翩,映在一处墨色山林之间,青丝微微扬起。凤眸清亮,“起风了……勿要冻着……”
周身一紧,白狐裘便裹到身上,便是着实的温暖,洋溢心间。
深深呼吸。想起昨夜之景,竟是又红了双颊,心尖也突突的跳动着。
那时四目相对,便是这般,相谙静好。流光一转,彷佛是半世时光,曹植声线清丽,却是坚定不疑。
“宓儿,我们走吧,天下之大,定有你我容身之所!……只你与我,不管这些琐碎俗世……天涯海角,只有你我,生死不弃!”
我极是一怔,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曹植坚定不已,定眼瞧着我,等待我的答覆。
只是慌乱的心出卖着自己,很想逃,很想逃,远离此地,不复再回来。眼前的人,深情至此。
竟是含泪微笑,点头答应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一瞬间的笑容。在我记忆深处最为痛苦却又是最为痛快的一个冬夜里,只听得我一句话语,便可倾尽一世的笑颜。在那天狼星下,徐徐绽放柔美的笑,眼里凝着泪花,脉脉含情。
后来的后来,再去想那个年华里,我便是沦陷在那深深的凤眸之中吧,才叫自己不顾一切的,干了一生里最为荒唐却又是心甘情愿的一件事。
曹植望着茫茫前路,轻轻拥着我入怀,言语间有丝浅浅的笑意,“天下之大,我们,先去哪呢?”
在他怀里,有股淡淡的紫檀香味,心里甚是安定,转眸道,“乘蹻追术士,远之蓬莱山。灵液飞素波,兰桂上参天。”这是他《升天行》中的诗句,现在忽的想起,便抬起脸望着他近在眼前的脸,笑道,“何不寻得那一骑蹻,去蓬莱山,与仙人相伴?”
曹植眼眸一转,知道我所说之言,眉宇间尽是无奈之情,勾唇笑答,“扶桑之所出,乃在朝阳溪。”手上一紧,便靠得更近一步,“倒不如得那纡阳辔东驰去那朝阳溪?”
低眉臻首,笑意洋洋。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便听得他道,“从今往后,宓儿便要与子建隐居山野。只是粗茶淡饭,或有艰苦,倒是委屈苦了宓儿你……”
本尽是心满意足,闻言抬首瞧着他的眼,便正色道,“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心满意足。再求富贵荣华,便是贪心不足,会遭报应了……”
曹植听得一笑,相拥不言。
我们既是决定相奔离去,便是要舍得身后的一切。就连贴身的书童阿木,丫头婵娟也是没带着的。我们一直往南阳方向,寻找沮玄与娆元夫妇,看看能否寻得我的女儿。
想及曹丕阴厉的眼神冷傲之气,不禁隐隐担忧,只怕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们。几日下来,不见追兵,倒是舒了一口气。
一路而来,虽是乱世,因着此地犹是曹操地盘,也算的太平,倒是无惊无险。
我们特地避开城镇,只在乡野郊外行走,此番也是避开多次官兵巡查。乡野之下的农民皆是淳朴老实,只道我们是战乱受难的夫妻俩,愣是让我们白吃白住,不受分毫。
即便如此,只不下十日,盘缠竟是不多了。更别提如何抵达南阳,寻找孤女之说。
于是,我们决定前往集镇,曹植化名曲乔卖字画,赚得些银两。
平日里,我是甚少出门,只呆在简陋的客栈等着他回来。此番几日,曹植兴致勃勃,早出晚归。只是我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压在我胸口处,极是难过。
再望窗外,天色也不早了。心里总想着那担忧的事,起身前去寻找曹植。我们所住的客栈是最为简陋的一家,须得走上半个时辰才能到达人流较多的集市。在那月老庙前,一株古木下,便是曹植摆摊的地方。
此次倒是我第一次前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极是认真地书写着,神色毅然,谨慎书写,修长的手指一挥一转,行云流水。书毕,摺好用上蜡,递与前面坐等的老翁,笑道,“已经照你所言,令郎在前方定能安然无恙,收的这信,一定会平安回来……”言罢,眼里有丝异样的神色闪过。
那老翁连连道谢,接过信件,问价。
曹植被他一唤,回过神来,笑着摇头道,“不必了,不用给钱了……”
老翁一阵惊异,复又感动万分,低头哈腰,直直道谢。
我一时瞧得入神,他方才虽是一闪而过的神色,尽收眼里。忽的一丝难过,曹植毕竟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骄子,如今街头卖字,为人写信,犹是饱受对至亲父母的思念之情。确是不易。
曹植一瞥便见到我,勾唇一笑,正要前来,却叫一边的人拉住,“哪里来的读书人,这里也是随随便便可以摆摊了么?”
曹植愣住,便回过头去,不解道,“在下曲乔,路过此处,知些学问,赚些盘缠而已……”
“去去……盘缠这么好赚?”那人不休,长藤一鞭一鞭打在曹植写好的字幅上,顿时一分为二,翩翩飘将下来。曹植立于一旁,隐忍不语,我心中一凛,忙想上前,却见他一眼,示意我莫要过去。
那人一旁的喽啰道,“这乃是县令公子,在这道上赚钱,须得他的同意!”
曹植闻得,拜道,“原来是县令公子,失敬……”
“少废话,你说你有墨水,且试试便知。如果你回的好,本公子就让你在这赚你的盘缠,若是不好,嘿嘿,别怪本公子不近人情……”那县令公子一收长鞭,奸笑道。
曹植无法,望着周围凛冽之气,眉间深深皱起,点头答应。
那公子来了兴致便道,“好!这样,你在本公子四步以内,作诗一首。作得出来,便放你一马!”
四周皆是轰然。我也是更加焦急。四步以内,若是他跑着走了,纵然曹植文采斐然,也难以取胜啊!
众人也是不平,碎碎低语,乱如一团。
曹植眉间一皱,转脸瞧着我。我知他此刻想来亦是忐忑,唯有支持他。当下举止轻松,远远地对他嫣然一笑。忽的他也是一笑,尽是风流,笑问眼前混蛋,“哦?可有题限?”
县令公子闻言,更是来了兴致,坐在曹植书写的桌案上,笑道,“自然有!本公子就好个美女相
拥……以公子美人为题,但是不要出现公子美人……”
听得尽是这般题限,又是一阵混乱。我心中一紧,有些担忧,但见曹植眼眸转来,凝眸瞧我。我只别脸,笑意尽显。
“好!”曹植一声答应。
县令公子也是一愣,哈哈大笑,“不怕死的小子,开始!”说着便跳下桌案,站定,右脚出,踏上一脚……
曹植开口朗声道,“逍遥芙蓉池。”
左脚踏。
“翩翩戏轻舟。”
再是右脚前。
“南阳栖双鹄。”
微有一怔,方出左脚。
“北柳有鸣鸠。”
四步已尽,四下默然。接着便是轰鸣的掌声,和众人的叫好声。
“南阳栖双鹄,北柳有鸣鸠。”我不禁笑起,在见他穿越人羣而的双眸,俱是深情。眼波流转,目光流眄。
恍惚之中,忽的腰间一紧。
回神过来,却叫那县令公子抱在了怀中,我死死盯住他,挣扎不已,他一愣,笑起,“此番美人在,难怪文采超卓……”
一脸奸佞之相,面容也因纵欲过甚而发黄。坏笑着细细瞧着我,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嘿嘿笑起,“美人,在月老庙来干什么?可是要来求支姻缘签?本公子便是你的良人啦!哈哈……”言罢,便伸着嘴亲过来。
“放手!”我嗔怒低吼,心中一惊,甩手便是一巴掌,“啪——”地打在他靠近的脸上,直叫他愣住,复又摸摸自己脸,奸笑道,“美人有些力气哈……本少爷就喜欢性子烈的很的小娘们……哈哈……”
他身后的一羣喽啰也是跟着起哄,哄笑不已。
“住手!”一声呵斥,曹植冲了过来,怒气冲冲,脖子间青筋尽显,“放开我家娘子!”
“子……啊……”我见得曹植身影,便想冲过去,谁知这混蛋手上一紧,勒的更疼。
县令公子嘴角勾起,不屑道,“娘子?一个卖字画的?”眼色示意一旁的喽啰。
一喽啰上前傲然道,“我家公子,看上你家娘子了……”转手扔给他一锭银子,叫着,“让你在这摆摊了……看什么看……给,拿去,逞个什么劲……”
言罢,身边这人想要这般抱住我离去,我心中一惊。忽的一物砸了过来,那混蛋“哎呦”一声吃痛低头捂住脑袋,这只手却是紧紧抱住我不放。方一回头,曹植已和众人厮打起来,四周看热闹的人慌忙散去,躲在一边探着脑袋瞧着。
县令公子捂住脑袋,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妈的,小子你不想活了……给我打,狠狠的打!”
这几人确乎不是曹植的对手,只一晃的功夫,便趋身上前,抬腿便是一脚,正好踢在他肚子上,他吃痛卧倒在地,躬身疼得叫唤着。
“子建!”我脱身往前一倾,惊愕不已。心有戚戚,大声叫唤着。
正叫曹植抱得结结实实。他低眸细细瞧着,关切问道,“伤到没?”我只一轻轻摇头。
那县令公子捂着肚子,狰狞的脸抬起来,叫唤着,“子建……曹子建……”双手招呼着众人,大骂着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抓住他……曹植!他是曹植!”
众喽啰一听,也是一惊,忽的瞭然,纷纷从地上爬起,磨掌上前。
县令公子竟是瞧清我们的底细,便不能久留。我们相视,他一点头,当即拉过我的手,匆匆离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