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眼神深深刻在曹植的身上,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骨节分明,他说:“我不得不问你,这世子之位,与那女子甄氏,若只能得一,你要哪一个?”
在我听来,似乎是一辈子的时间。
曹植身形一顿,却是极为肯定道,“若我有幸,能得世子位,便是倾尽我之才能,也要造福万民……若是只能得其一,子建,只能也只愿选宓儿。”
心中那方堤坝决塌,鼻子一酸,眼前顿时迷蒙一片,竟是流下泪来。——你当真是这般想得,竟可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倚在门上,无声地哭了起来,泪便在脸上肆意流淌。仰头望着墨色苍穹,星辰灿灿,在泪眼里成了闪耀的光芒。
耳边仍然传来他们的声音。
荀彧微微一怔,却是舒怀的一叹,问他,“舍了天下,也可?”
曹植坚定无比,“可。”
靠在门侧,透过那间隙,在那火光之下,曹植潋滟的眸子尽是坚定,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唇角一丝微笑,倘然面对杨修惊异的眼神,面对荀彧深究的探视。
眼眸一转,这次真真切切,碰上了荀彧那深不可测的眼眸,他定眼瞧着我,相视甚久,忽的嘴角一丝苦笑。
微微闭上眼,千回百转。
曹植有仁义之心,若是为主,不啻于明主称谓,于国于民皆是有利。他为了我可舍天下,我又怎么能让他弃天下不顾,让孔融满门抄斩的此类杀戮再现!应该有个了结,只能是这一次,没有下一次。
当下拭干净眼泪,细细整理衣容,推门而入。
听得声响,子建转过头来,眼里尽是惊异,更多的却是惊喜,嘴唇一张一合,欲将说些什么,硬是忍住。只定眼含笑看着我,相视无言,便是胜过千言万语。
荀彧杨修身在一旁,眼眸深深,却是毫无惊讶。原来,你们还是见到尾随其后的我了。
只望着眼前明丽的男子,已经褪去那丝青涩,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泪光浅浅,嫣然一笑。
曹植缓缓上前,执手相望,凄然道,“子建这次意气用事,却是有愧,愧对孔先生,愧对满门英魂。宓儿可是又气子建了?”
我摇着头,发髻上那枚凤珠摇曳着。转而前往牌位前,燃香拜道,“上天有灵,望老师好走。百年后,再分评说。”
“孔氏一族蒙此冤屈,恐怕很难
翻案。”杨修上前,悲痛深切道,“大人安的罪名确乎是太大了,‘招合徒众,欲图不轨。谤讪朝廷,不遵超仪’。”摇头不再言语。
我拜毕。只轻言,“宓儿相信,现在或许没有评说,只是是非功过,后人自会给予公道。”再望曹植,浅浅点头。
轻轻叹息上前,定眼望着荀彧,“荀老师,你们相邀,明明瞧见我紧跟其后又不说明,只怕是叫宓儿看清子建的心意。宓儿知道了,也知道怎么做。子建心存仁厚,于国于民,皆是幸事。”
荀彧神色黯淡,凝眸瞧我道,“甄小姐确乎不是一般女子,竟能有此见识。”
听得他放缓情绪,细瞧火影下曹植的眉眼,想起方才他坚定之言,便道,“宓儿相信,孔家之事,可一不可再,它只能是个终结,对么?”
——我要你以大局为重,我要你答应我要像个男子汉有担当,有责任,而不再会负气行事,坏了大事。因为,你不仅仅是我眼里的子建,你更是曹操最欣赏的儿子曹植。
曹植眼眸里坚定,目光灼灼,狠狠而郑重地点头。
曹操归来的时候,身份已不可比拟——魏王。顿时,邺城里锣鼓喧天,尽是欢腾喜庆。
那夜约定之事,也只有我们知晓而已,却是一种默契一般,缠绕我们之间。曹植确是更加用心,在曹操左右,尽心尽力。
婚期将至,忙的事情自然多了起来,方从卞夫人那得了闲,回至居所。瞧见婵娟在榕树下忙活着。便上前看看。
正见她手拿着小锄,细细地捣碎那新发的水仙嫩芽周边的土块,不明就里,便问道,“这是在作什么?”
婵娟一听我回来了,抬起头来,笑得极是灿烂,停下手放下小锄,“您回来了,可是累了?奴婢给您倒杯热水。”
说着便拍拍手进屋,我轻笑,坐在一边榻上,褥子叫这暖阳晒得甚是暖和,正瞧见嫩绿的细芽,在干燥的冻土里慢慢露出。心里一阵欣喜,正如这芽儿一般,我心里的枯萎的花叶缓缓绽放。稍一感觉到,便觉芳香馥郁。
婵娟端了热饮出来,教我暖手喝着,笑着道,“您去卞夫人那会儿,嬛姑娘来过,说是这嫩芽在冬日里发了便是娇贵的紧,须得时时将周边的冻土弄细碎,好叫它好生长出来。”
原来是这样,郭嬛倒是有心,不禁问道,“她走了?”
婵娟点头,“恩,
您不在,她弄了会土便回去了……不过……”她抬起头,甚是疑惑,望着我道,“不过,今儿个嬛姑娘甚是奇怪,好像有什么事,问她也不说,还……发了不小的火,便走了……”
郭嬛向来是好脾气,怎么会突然发起火来,倒真是叫人奇了怪了。婵娟不知其故,也不再多说。我便是更不知道了,便暂且不提。又见婵娟手把小锄,侍弄得极是细腻,心里也跃跃欲试。
便起身道,“我来吧。”
婵娟瞧我一眼,将小锄递给我,躬身在我一旁,细细看着。
拿着那小巧的花锄,极是小心地拨松它一周的冻土,不敢用劲,也不能太小的劲。冬日里土最是硬,须得好生使力。
正侍弄着,外间跑来一个丫头,神情极是慌张,冲了进来,方要说话,见我认真的锄土,叫婵娟一个眼神不敢说话,只神色异样地站在一旁。
终是上手了,心里有些高兴着,一瞥知道是曹薇的贴身侍女阿荷,只道是那丫头又有什么事要我去替她参谋参谋,便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丫头脸色通红,眼圈也有些微微的湿润,咬着嘴唇,低眉不知怎么说。婵娟一旁看着,和这丫头也有些熟了,使着眼色,“说话啊。”
阿荷还未开口,便哭了起来,“甄小姐,方才……方才大人在屋里说了,说……将甄小姐许给大公子曹丕……小姐听得立马叫奴婢来通知您,看看有没法子……”
手上一抖,全身也是无力一般,瘫软下去。婵娟急忙上前扶住我,架着我坐下。我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忘记一般。为何心里空荡荡一片,不该如此平静,不是么?为何?为何?平静地近乎于自己也不敢相信。
手心一松,花锄从手中脱落。一方惊起,忙看向新芽,却见那冒出的新芽,却叫我一时惊得颤抖着误割断了。它的根仍在土下,却是横尸土掩之中。那片隐在苍白的土中,竟是触目惊心。
新发的嫩芽儿,便叫我亲手齐根斩断,又是一阵心惊心悸痛,难以呼吸一般。
在望那边,曹植落寞的身影站在门前,呆若木鸡,手中一丝白绢飘然落地。上面的墨迹已然晕染开来,淡淡地写着——
冬雷阵阵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冬雷之后,孔氏冤屈,我与子建之间。原来,不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