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楼阁之外的天地已经忽隐忽明,浮云飘忽,隐耀其怀,在这人世间投下大片的阴影。徐徐而来的清风,在肌肤的抚慰已是有些暖暖之意,闷热之气尽显。
再看眼前的人儿们——杨修跟前的酒杯狼藉,睡态雍容,那手上一壶却摇摇欲坠,不肯罢手,嘴里还在呢喃着,“再与一壶来!”;曹植席地而坐,斜倚栏杆,一手扶剑,一手执壶,竟然也能翩然入眠;袖子上也有大片的晕湿,像是开了一朵大瓣的云花。白玉般得脸庞有了酒意的晕染,此刻显得竟是妩媚之极;风吹起他的衣裳,鼓鼓作响。
我只静坐其间,偶尔也会小酌几口,只为这清淡得隐隐花香。就着这闷热之气,不觉脸颊上微微晕烫。别瞧这酒醇香,可是后劲却是十足的,再饮恐怕真真得醉卧其间了。
还有那在我一侧的人,以手支着俊美的头颅,乜着凤眼,目光不定,说是神色恍惚,定看又是清醒的。虽然他一身紫衣雍容华贵,尽显荣华之气。被这酒香酝酿的却是只剩下深深的别样慵懒,又是止不住的风情万种。
那盏“梅花霜”仍在曹丕修长的手间,有意无意,晃动着瓶身,轻轻有一阵阵汨汨地水流撞击的浅浅的声音,像极了冬日里冰川融化,细细的水复苏后潺潺流出;像极了那梅花上凝着的冰慢慢融化后滴落下来的玲玲声。
有丝宁静。有丝安详。
忽的,一声门辄开的声音,帘子被猛一拉开,一脸黄髯的高大身影探身进来,见阁内情形,微微有有一愣。
曹彰甩开手上的牛皮马鞭,随手丢在门旁的几榻上。脸上尽是笑意,却是佯装生气的说道,“真真是气煞子文!说好了等子文一来,共醉不休。怎的都已醉卧百态尽生,独留子文一人独酌么?无趣无趣!”
再走近曹植,推搡半分,不见他有所反应,曹彰似乎是知道的,不做声转身回来,见曹丕醉未醉,醒未醒,半张还闭的眼眸,笑言,“大哥依旧老样子哈!醉酒不醉,好为我兄弟几人开脱!”又转眼瞧了瞧我,不禁喜道,“还好还好,还有宓儿你与我饮,子文也不寂寞了!”
我见他面容微蜷,又不禁笑起,将未动过的花酿置与他跟前,“酒是好酒,他二人止不住诱惑,也是难免。二公子勿要介怀,饮了这杯如何?”听得他的话,又微微摇头道,“宓儿却是不胜酒力,不能再饮,再饮得恐怕失态……”
曹彰拂衣坐将下来,拿起酒便是一口,大声笑起,“宓儿亦能算作女中豪杰,勿要自谦,即便是小酌几番,也是再好不过!哈哈,好!”他举杯握拳道,“日后但叫我小字便可,什么公子小姐,日后不都是一家子的?”
他喝酒上脸,只饮了这些口,黄髯下的脸庞已经尽数红润了,忽红忽黄,极是奇怪。闻言我不做回答。——日后便是一家子得……
再瞧凭栏随眠的曹植,风流不羁,又是眉目皆情,才情横溢,倘若是嫁与他……再看托腮不语不言的曹丕,风情千万,却是极深得一池潭,然是险探不得,倘若……心下却是想及其多,走得一步算得一步,不及其他了。罢了。
笑将点头,颔首不语。曹彰是从曹操处回来,想是得了嘉奖,甚是喜悦,连喝了一大盏,又复叫了几瓶新酒。
虽是他一人独饮一番,却也觥筹正欢。
曹丕与他说了些话,尽是练兵之务,我只一旁坐着,不加言辞。倏忽一阵风,将幕帘刷了刮起,风灌进偌大的帘幕中,充满了气,涨了起来。彷佛无形中的一个使力,将帘幕掀起。风,透了出来,一瞬间的迎面而来,暖暖的打在肌肤上,扬起裙带,连细珠翠环也激烈地颤动一番。
心里如同这天地,立马阴了下去。只见浮云忽的变暗,黑云压城而来。忽的一声雷响,我睡意酒意全无,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可是这酒后劲也大,竟是头脑有些许昏沉,站将不稳。袖子带着了酒杯,狼藉倾倒
,清脆作响。
曹彰瞧见我忽的站了起来,只道是叫这一声惊雷吓到了,便笑道,“夏季雨来不定,没什么好害怕的!”说着望望外面混沌气势,“下吧,下了便好,不会这般闷热了!”
这夏日的天气变是那天君的脸,阴晴不定。瞧着这山雨欲来的汹汹气势,便可知要有一番大冲洗的。我心里提着院子里晒的那些书,甚是紧张。惊雷方歇,便是滴滴答答的雨声。再望过去,断线碧珠,颗颗豆大,呼啦啦倾泻下来。竟是这般盛大,前后却是毫无征兆。
我顾不得再待在这了,急急道,“我的书还晒在外头呢!”不欲多言,瞧瞧这些醉意深深的人儿,不理会曹彰相问之声,提起裙裾便往外跑。
方一出了“花迎驾”,眼前瓢泼大雨,街道上的小贩皆是收拾的货物,能走的便匆忙的离去,想留得赶紧地在雨中搭好麻布好避雨。行人匆匆,脚下生轮。一个曹家的仆人都没见着,只瞧着一匹枣红马在马厩里饮水,叫雨水淋着颇为欢快。心里一阵失落——我不会骑马。这般跑回去,恐怕来不急。
虽说婵娟一定会救,只是,“洛仙居”人手本就是少的,这雨来得急,恐是难就全盘,那么些书,总有沾湿的!一想到那些书会湿毁掉,心里一阵钻心之痛。不行!一本都不能湿!一本都不能!这该死的雨,最是惹人着急。
想着,便咬牙冲进这雨里。一刹那间,只觉头上,肩上,脖间,再到身上,一晃的功夫,便是湿的透透的了,粘在身上,行动起来也是颇为吃力。耳边只有噼噼啪啪的雨声。雨水从头上流下,沾在眼睫上,重重的,一抖便滴落下来,像泪一样。就从脸上混着雨水滑落在脸颊。清风一吹,竟是有些冷意。那后劲之意顿然全无,只留一片清醒。
身后一声马儿的嘶叫,达达的马蹄声响。正奇怪着,还未来得及回头,腰上一紧,我已经叫人抱坐在马上,他在我身后,紧紧地怀抱着我的腰,另只手控制着马。
这匹枣红马,我好像是驾过两次了,且都是叫一个人抱着。曹丕紫色的衣袖叫雨淋得显得成了深紫色,搂着我的腰,有力却不紧得生疼。雨珠蜿蜒着在他的袖口上撒了种子,开了灿烂的花。他也是全身湿透,前胸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是他粗粗的呼吸声在我耳边,久久不撒。没有了风声。我僵硬地安坐马鞍——或是他的怀里,连动一下也是不敢的。马跑得很快,雨珠打在我的脸上,有股子敏锐的尖疼,不觉别过脸去,藏在他的臂膀之中。
曹丕什么都不问,只一味驾马。到了司空府大门,马蹄并未停住,他一拉繮绳,驾着马便进了府,一路往着“洛仙居”的方向,引得众人惊恐侧目回首。在这府中,这般确乎是不好的,便想制止,还没开口,身后一声清冷,“不想被我扔下去就别说话。”瞧着越来越近,心里忽的一阵暖意。望向院门,瞧不见大概,眼角瞥到那方水畔的垂柳,不禁想起,等会,在我身后的男子会不会又留下一片柳叶。就着这雨水,这全身的湿透,连心里似乎也有些潮湿一般了。
方至院口,身后便觉一凉,曹丕一跃下马,定住后再扶着我下了来。我甫一落地,还未站定,立马往院子里冲去。
正瞧见婵娟浑身湿透在院里着急的救书,手上抱了些护在怀里,正要往屋里送,瞧见我,一时愣住,站在雨里半张着嘴呆立着。不急多想,我立马去收那暴露在雨水里皆已湿透的书册竹简,对她叫了声,“还不进去!”
婵娟方醒过来,眼神慌乱,连连点着头,抱好书,便往屋里跑。
剩下的书倒是不多了,只留竹简卷卷,我怀中护着些,正想拿过那册竹简,手腕一扭,吃痛放手,竹简便掉落,心里一惊,想去拿,又怕手上的书籍,临近着地,一双手正好接住,曹丕收了剩下的竹简书籍,一齐赶忙进屋。急急地收拾妥当,桌案上一片狼藉,连着地上的,书册模样皆无
,湿湿漉漉,泛着晶莹的雨珠。瞧得我心里极是难过,顾不得湿透的全身,脸上湿润,只是不知是雨,还是泪了。
深叹一口气,只静静地整理书卷,慢慢将其列好,平置地上晾着,希望能减少损坏。瞧着纸页中晕湿的字迹,像是心里被划了道道伤痕,书页上显着水迹,心里却在流血。
——难道竟是天意不成?显奕留给我的最后的物件,竟也面目全非!
我跪在地上,细细整理,渐渐,渐渐,停止手上的动作,安静地瞧着这些书。衣裳在地上画了幅墨色的图,湿的碎发紧紧贴在脖子间,竟是有些凉意。
——或可真是天意若此。阴晴不定,天公忽变。前尘皆灭,后世茫然。
婵娟头发上仍在滴答下雨,眼睛也湿润了,忽的跪在地上,戚戚道,“小姐,都是婵娟的错!您处罚奴婢吧!”
我没有回头,却似乎能看见婵娟哀伤的脸,忽然笑起来了,轻声道,“这哪是你的错呢?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这天……”
屋里甚是安静,隐约能听见婵娟嘤嘤的啜泣声。像是平静的湖水,没有仍和波动。“婵娟,你去换件衣裳吧……别冻着了。”
“可是,您呢?您……”确实是哭了。
“下去吧。”我倒挺愿意这般潮湿的,落拓感从心里一直包裹着全身,教我无处遁形。
虽是柔声细语,确是不可抗拒的命令口吻。婵娟听得,只好拜首退下。
真是安静。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水珠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咚——
就是这样沉寂的时候,身后一声浅浅的叹息,清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你还在么?
曹丕缓缓走近至我身旁,半蹲下来,随手拿过我手中的书卷,潮湿的页张粘在了一起,分将不开,微微用力一撕,便破了开来。
“宁愿冒雨前来,便是为了这些?”他一边轻轻翻动,一边开口相问。似乎是漫不经心,却又是别有用心。“这些……是他留下的?”
像是投入湖中的一叶,也能荡起层层涟漪。我轻轻闭了下干涩的眼,睫毛上仍是留有雨珠,所以觉着很重很重。
他手腕一转,书卷便掉落至地上,“啪”的一声,又是清脆,又是沉闷。
忽的手臂一紧,生生被他拉起,我腿上已是无力,被迫叫他拉起,一时脚下一软,没有站住,他手上一用劲,我便稳稳地跌道他怀里,他的手便环在我腰间,轻轻拥住。心中微微一紧,可是仍是毫无力气,挣扎无果。却瞧他眉间紧蹙,俊美的脸上流淌出绵绵的伤感,那是一种无奈而又无法控制的伤感,叫我一时愣住。这种悲伤,此刻在我的脸上,许是更加明显的吧。
他紧抿薄唇,那伤感便不见了,渐渐阴郁,像极了方才忽来的压城黑云,要是以前,一定叫我心生害怕。可瞧贯了他这般阴晴不定,便也不在害怕许许。
离的这般的近,竟是还能闻见那阵阵酒香,是梅花香气,萦绕左右。
但见他的俊脸忽的一靠近,唇上一凉,他已低头覆唇而上。两片薄唇紧紧相贴,细细摩挲,酒意散发,泛着丝丝清寒。
我大惊,彻底不明所以,他的一吻叫我彻底清醒过来。手上使劲推开他,他才离唇而去,可是他修长的手已攀上我的下腭,极是温柔。轻轻一使劲,我便不由抬起脸庞,正迎着他深邃的眼眸。我想别过脸,却叫他死死扣住。只觉得他的指腹滑过,丝丝凉意。他不说话,我便也不言语。
淋了雨,额前的一缕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珠,紫色锦衣上,大朵大朵的云母,翩然绽放。他的眼里蒙了层青色的水雾,一时那邪气的凤目恍惚间成了孩子的眼,清澈,善良,……情深款款。只那么一瞬间,那水雾便凝成了冰晶。
“我救你的书,因为它们在我眼里只是书。”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淡然,无悲无喜,“再无其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