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是一场梦一般。若不是那些被雨水浸湿又风干之后的种种褶皱痕迹的书册。我仍是不愿相信。
若不是那日屋外的呼呼狂风,那时耳边的阵阵雨声,那刻鼻息之间萦绕地是淡淡的清冷梅花香。我仍是不愿相信。
曹丕吻了我。
极是那轻轻的一吻,轻的似乎只是一瞬间而已,却叫我震撼之极。一时间像是掉进了重重的魔障。自己到底深处怎样的境地,无法自拔。
那日那时那场雨,我的思绪彻底迷失在那茫茫蒙蒙雨丝中。
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一个恍惚,方想起方才婵娟说的话,回神过来,复问她,“方才你说什么了?”
婵娟将那些风干的书籍一一整理,平压希望能弥补破损,哪怕只是一点也是好的。
收拾心神,不再多想。又见婵娟极是用心的整理书籍,便上前拿过一本。细指触上,便觉粗糙之极,似乎仍是有些湿湿的水汽,不能散去。再瞧书页,印着水迹已是浅黄色的条条痕迹,蜿蜒在纸上,绘就一幅诡异的画面。字迹模糊,墨色晕染一片。仔细看着,也能隐约辨得是什么字——这是本《女戒》。
只随手一番,晕湿的染字清清楚楚——辱贱门风,连累父母。损破自身,供他笑具。
思及远在他方的母亲哥哥,多年不见,不知怎么样了。若是知道宓儿此刻的状况,且不知作何感想呢?
这些书再怎么侍弄,定然已是无法恢复原样,心知婵娟心里有些许难过,便道,“婵娟,这些书不用再理了,收拾放上书架吧。”
婵娟微微有些惊异,轻声问,“小姐,这些都是你最在意的书啊!能补得一点是一点,总比……”
“这些书,或许亦是天意。”我缓缓道,虽是极为不舍,但是曹丕确乎是对的。这些书,在他们眼里只是书,不能是其他。忽的想起夜祭一事,仍是心有戚戚。“罢了,书只是些寄托,如果已然在心中了,还要这些空壳子作甚?”
婵娟似懂非懂,手捧书卷,似是深思,皱着素眉,仍有不解,却是笑起来,“婵娟不懂小姐的话,但是,小姐的神色告诉婵娟,您是对的!”言罢,细细将书理好,叠加起来,欲放在书架上。
瞧着她微微惦着脚,昂着脑袋,举手吃力的置书。上前轻轻拉过她来,道,“不用放书架上了,找来木箱,放进木箱里吧。浸成这般,想来看也看不得许多的,只留在木箱里,留作念想。”
婵娟细细瞧我半分,便欣然点头。将书放在桌案上,前去找箱子。不一会便寻来了,笑着道,“小姐,这是檀木箱,听说这种箱子可贵重啦,防虫防蛀,就用它装书可好?”
这檀木箱却是如此,是藏书的好物处,“闲者无用,如今也是得了便宜,就用它了。”
“诶!”小丫头拿过布巾擦拭过,才将书籍慢慢放好,完了置了一两片瑞脑,才郑重地关上。
我一直是盯着她的,从始至终,观众只有我一个,彷佛在观望一场盛大的仪式,与自己密切相关却又毫无瓜葛一般。仪式似乎是在埋葬我的过去,埋葬了它,不是不想,是不愿,是不能。
上前推过箱子至跟前,婵娟见此便屈身退出。空空
的书房便只剩我还有只留几本书卷的书架。细细摩挲木箱,树的圈圈年轮还能瞧见,时光刻下的痕迹,保留住了,谁说时间一去不复见。这不是瞧得清清楚楚?
隔着这木,里面是哪些记忆的寄托。也是时间的痕迹吧,它仍然存在,无论我眼前,无论我心中。
心事已定,双手怀抱木箱,竟是这般沉!吃力的抱起,想将它放置箱几上,只走了几步,便不堪此负。手臂被箱子的棱角咯得有些许疼,入骨的痛。终于还是忍不住,一个弯身,手上一松,心里正是一惊。
书箱并没有落下,只稳当的在面前,我的手也没用劲。一只手已稳稳当当地托着下面,一转手便抱过箱子,前去放置。
曹植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将书箱放好。背对着我,手仍是放在箱子上,慢慢地擦拭一番。他今日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素衣,白色,有些许褶皱,衣角一朵墨色的兰花盛开。是一片白色中的绝美的画。他的肩随着呼吸微有波动,一起一伏。
慢慢地,他抬起头来,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凤眸一片澄净,却是波涛暗涌。
“谢谢……”
“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我与他相视一笑。我是淡然浅笑。他的凄然苦笑。
他容颜有些憔悴,却仍是有说不出的落拓风华,我见他不语,便上前笑道,“这些书瞧着没甚重量,真真加到一起,倒是叫人支持不住。”
闻言一笑,落拓中方显一丝盎然春意,曹植转眸望了眼书箱,莞尔道,“滴水穿石,浅流成海。细微的事情叠加在一起想来也会有巨大的作用吧。”
似是一句感慨,却是颇为有涵义的,直叫人深思。
他拿过桌案上的一本书,紧紧攥在手中,书面是草订的深蓝册子,泛着新意。我倒不记得有这本书得,而且竟然没放进书箱。思及这般,上前抽出他手中的书册,笑言,“想是压在箱底,没瞧见,竟是没有放进去,可是看着又是陌生……”
我停下,不再说话。书册上书着行云流水一般的字——“醉洛邪”。
装订是新线,纸张新裁,字体线条连绵盘曲,舍弃了一切外在的装饰,结构简略,放逸生奇,不觉叫人舒爽之极——是曹植的字。这是本新书。不禁抬首,便瞧见曹植明亮的眼眸,隐隐有些愧意,又有些笑意,便不解道,“这……”
曹植舔了下干燥的唇,低眉道,“那日醉酒沉睡,倒是误了你的书。子建……哎……虽说这书不能和那些古本绝版相比。但,是子建亲笔书写,里面也是子建所感,书页也子建装订得,只愿宓儿能喜欢……”
这书竟是他自己做得!真是叫我一惊,连忙低首翻阅,心里一阵欣喜,顿时阴霾全消。
第一页:醉卧百花沙,洛水三千只一瓢,上邪与卿知。
心里忽的一颤——上邪么?不禁凝眸瞧他,还是那般的潋滟清澈,他深呼一气,气息中仍是有股淡淡的清酒味儿。嘴唇一动。我心中便一动,赶紧低头,眼眸却是悄悄抬起,我很想看看他,却又不敢,因为害怕。害怕他会说出口。
手上徐徐翻开书页。
第二页:上书“美女篇”。
“美女妖
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颻。轻裾随风还。顾盻遗光采。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款款而来的文意,我确乎是知道那是夜里寻医,采桑歧路。墨色的字迹,竟是像松开的长长的那段青丝飘进了心底,慢慢捆绑了心扉,丝丝入扣,一时无法挣扎。嘴上已是有了笑意。
轻轻合上书。慢慢抚过页面“醉洛邪”,温婉笔迹缓缓如流水一洗我心中烦躁抑郁。轻吐气,且抬眸。正迎着他的眼,笑道,“子建有心,宓儿谢过。”
他只轻轻摇头,声音似乎顿时沉哑一阵,“宓儿百无聊赖之际,随意翻翻权作消遣便可。”
怎么能只是消遣之物,你是在说笑么?拿过书来,不觉拥书贴怀,啐他道,“子建说了,宓儿便用它打发无聊时光。”
他眼眸里精光一闪,灿烂一笑,脸上的那些憔悴仍是不见,我微微有些心疼,不再说笑,问道,“子建近日没得休息好?怎的这般憔悴?”
闪烁不定的目光,一味撇开,甩甩衣袖故作潇洒一般,随意地绕着桌子走动,淡然回答,“恩……近日,开始练兵了一事,自然有些公务要忙得。”
瞧着眼前仍有些许青涩的少年,竟是也能独当一面了。忽觉光阴似水流年,恍然间,似乎见他眉宇间透出些坚毅。不禁为他高兴,可是公务也不当忙得叫为翩翩公子憔悴如斯。便乜他一眼,“虽说大人吩咐自当要紧,可是身体亦是要紧,不可顾此失彼,子建须得好生休息。”
他抿嘴笑着,点着头。他似乎是有什么想说,却一直隐忍不发一言。我又是害怕他会全盘说出那些叫我避之不及的事情,便左言其他。曹植便也不再说,只是轻轻笑着温柔看我。不曾离开,也不曾细听一般。
瞧着他的模样,不知是我当真无话可说,还是故意不说。便停下,望着他。
但见他目光里如云如风流转不谢,他不用鼻息,胸口一起一伏,确是在用嘴呼吸,像是拼尽了一世的力气,开口道,“宓儿。”
“这么久,宓儿可曾变换过心意,哪怕只有一丝,子建亦是高兴的。子建不傻,瞧得出宓儿你的心,子建高兴,欢喜,期待,便会这般一直等着……”
“那天,栏外的大雨将我泼醒,我赶回来的时候,便瞧见了。子建知道大哥对你……有情亦是有义。子建……或许比不得大哥,可是……便是冲着宓儿的一丝眼眸,便可知我不能放弃你!以前不能,现在更是不能!”
“‘上邪’之言,宓儿怎会不知。子建但求,若得那一日,你可全心相托,便书得那曲‘上邪’。自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子建愿生死相随。”
或可,我愿意书得那曲“上邪”。只是,那时候,便由不得你我。何苦误了终身,枉费思量。只是,当我们都知道的时候,距离你言说这一切的时候亦是似水流年飞却,泡影一幻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