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馆是自初汉时期便在邺城生根的。如今已是邺城最大的酒肆,几经修整,如今况乎是最为盛时。蛟龙般蜿蜒的大字在随风忽忽旗幡上飘起,“花迎驾”。
我们一行人方一进去,当垆的小官便甩了抹布,低头哈腰唤着过来,忽见这眼前亮丽灼颜,倒是舌头打结般,不知所言,愣在当下瞪着眼。身后那店家一巴掌打在他的后勺,啐道,“没个眼界的东西!”提腿便是一脚,叫他一个跟头栽下去,那店家瞬间笑脸相迎,“这不是曹家两位公子么,快快请进,甄夫……额,甄小姐请。”一双眼早已盯着我,自是不喜此般神色,别过脸去。曹丕也些不喜,冷冷道,“小心眼珠子掉下来。”
清冷至寒,却无半丝玩笑。那店家一个冷战,低头引路。
杨修倒是不甚在意,对着那店家大呼着,“今日,且将你家压在窖里的酒尽数取来,咱们定要不醉不归!”说着使了个眼色给一旁淡笑的曹植,两人俱是一笑。
那店家听得,转身哈腰,连声称“是”,“自从三公子取得这‘花迎驾’之名,真真是救了老朽家小啊!今日定叫公子们尽意而归!”正说着,将我们引至楼上的一间雅阁,一帘锦纱,正是面向阁外风景,漳水在侧,浩浩汤汤江水,映着两岸盎然景色,奼紫嫣红。
坐定后,店家唤来清秀的小官,前来置茶。因着方才听得一二,我忍不住,便问道,“‘花迎驾’,子建何以取得这个名字?”
子建执杯轻嗅,听闻我这么一问,忙将茶盏放下,握手放于桌上,笑道,“宓儿不知,此处得酒酿皆是众花酿得,酒味香醇,不可多得。”
“百花酿得?季季花不尽相同,却不知它用何为引?”我不解。
子建探首,扬眉一笑,“春天里,这里有那梨花酒,桃花酿;夏日里有那蔷薇香,玫瑰露,玉兰脂;再说这秋日里,便是那菊花台……”
“这冬日里,想来店家还未得其名,不如,叫……”
“梅花霜!”我脱口而出,几乎是与他一起。反应过来,众人皆是一愣,四目凝视,相顾无言,竟是一般思量么?
冬日里在那残雪之中,确乎只余那点点梅红,就着那霜似的梅影横疏。自是风流香气袭人,这酒方也是这般霜打梅影,方得这冬天的精髓了。
目光流转,自是不甚风情。早已是嫣红一片的双颊。低眉,颔首,不禁想起华佗的桃花娘杏花酒,便浅笑道,“可未知,这酒,竟是比得华佗的酒酿?”
子建笑意更深,却不急着一说。曹丕未坐,临着栏杆负手而立,一身紫衣衬得如神如祗,俊美的脸隐约在远处的江影中。闻得转身过来轻笑,“酒入肠,意其乱,皆是一般的,虽说是有好坏之别,却都只酒物而已。且不知,酒不醉人人自醉,便可知,不在酒,而在人。”
杨修倚桌斜坐,以茶似饮酒,大笑道,“子桓说的竟是对之又对的!哪能像子建,纠葛那么多,有何意思!”
却见子建也不恼,只一味的听
着,闻言笑道,“可知,这就也分那花期种种,便分得这酒,确乎是有‘狂药,酒兵’之称,遂有那‘清圣,浊贤’之分,听其名便已知其香,怎不叫人难忘怀?”
杨修摇头失笑,大呼,“酒痴一枚,怎的少了一个,想来应该将华先生请来,与你当歌!”
正说笑着,店家与那些小官送上菜肴,再一一送上白如羊脂一般的矮胖的酒瓶,一一列出。放毕,屈身退下。
杨修一把拿过最近地酒盏,凑近闻了片刻,便享受般后仰,便是一口,慢慢品着,道,“这是‘春烬红绡桃花灼’。”
曹丕闻言轻笑,一步走过,随手执了一瓶,只淡淡闻过,唇眉皆醉,道,“这是‘暗香浮动兰影斜’。”
这二人皆是执酒不休,子建也隐忍不住,拿过最近的一瓶,脚下一勾,仰头便喝了一口,抿嘴细咂,眼梢花枝已然伸张,听他道,“我这当是‘春风十里青里眠’。”
杨修停下定眼瞧着子建,曹丕停步坐将下来。我三人最是不解了——“春风十里青里眠”,这是什么酒?
终是不得其解,我三人面面相觑,皆是苦笑不言。终是我按捺不住,轻轻拉了他的衣角,却见他凤眸明丽,喝了酒脸庞有些许微微桃红。他又饮了一口,笑起道,“竟都是不知么?这似乎是新出的酒呢,连我也惊艳一会儿呢……”
他一开口,便闻见空气中蕴流着淡淡的荠麦香气,忽的茅塞顿开。再见杨修,竟是兀自喝着他手中的桃花酿,再见曹丕,含笑眼眸凝视我,笑意已显,扶着桌案,慵懒道,“原来是那一瞿青涩荠麦液酿,‘春风十里青里眠’,真真是绝了,子建才情,无人可及了。”
子建摇头,道,“宓儿,你且饮得一杯。”
我不善饮酒,见他三人情谊恳切,只道着好日光,不负这好时候,笑将道,“酒又叫‘般若汤’,一切成空妄。如此尽欢,宓儿便陪你们这些君子,一醉方休。”
便就手执过一杯,也学了他们不倒与细杯中,就着瓶口轻轻啄了一口。一股子清凉的流水般,却是舌尖微辣,延伸到喉根,细细抿品,却是有阵阵清冷寒香,在舌尖绽放血嫣一般的红,便是薰染了一片素白。
胸中已有言说,轻笑起唇,“宓儿的这个,应是‘一树梅花霜影重’。”
但见他三人皆是一怔,杨修喝过酿酒,就连鼻子也是红了,连连称赞。子建确乎是猜得到一般,执了杯相敬,仰首一口。曹丕倒是无言无语,饶有深意的眸子,斜坐在靠椅上,凤眸凝目,清澈地见底,却是除却酒意再无其他。
子建饮尽,大笑站起,拂袖道,“好一曲‘一树梅花霜影重’。子建有一下句!”
——“一树梅花霜影重,三潭老酒缸里沉!”
杨修嗤笑他,“子建你当真是掉了酒缸里了!瞧我的,‘一树梅花霜影重,千帆雾海云烟轻’。怎的样!”
子建笑饮见底,见这苍茫漳水,向着杨修拜道,“德祖这句……好!”
我见他二人一饮便将那桃花酿与荠麦液饮尽,在这方阁楼中,徜徉着阵阵桃花香,与那清丽的瞿麦花香。见此二人情形,确乎是已有写醉意,双双相敬一饮,既是纵情达意,欢尽之极。
桌上静坐清醒的也只有我与大公子曹丕了。
一时竟是有些不舒服一般,有丝尴尬。不知何故,不知何言,不知何想。只静坐。
他伸手拿过我跟前的“梅花霜”,就口便是一饮,清酒润湿了他的薄唇,闪着晶亮,他细细尝其芳香,我瞧着他,以为他是要说些什么,却是什么都没说得。
杨修跟前已是空杯倾倒,自己也是瘫坐在椅上,眼眸轻闭。子建拿过腰间佩剑,一手执剑,一手执杯,使一式,饮得一口,步子轻盈,虽有凌乱,依旧是稳稳当当,步步为营。正听见,子建朗朗而起: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舞毕,笑起,瞧着他朗朗明眸半张半闭,醉意其间,手中的剑任是游刃有余,如龙游走,剑之偏锋,又或如清泉而下。戛然而止。
醉意而眠。
曹丕的眸子仍是凝视不避。心里有些忐忑,可确乎也是无关怕不怕的,便下定心神,转眸对上他的眼眸,忽的他黑黢黢的眸子一亮,唇边一丝笑意,竟是慢慢地笑出声来。我微有一阵恍惚,自是从来不曾见过曹丕有过这般模样神态。——竟是举止生辉,俊美如斯。
他只管笑着,望着醉眠的子建,忽的隐了笑意,淡如清风,若不是他的神情,我倒是不敢相信他是说过这些话的:
“子建爱酒成痴,每饮皆是醉卧,犹记得往昔年少,夜夜都是我作为长兄将他背了回去,为不让母亲责备,只一味将酒撒在自己的身上,如此,每每受罚的都是我了。”
他眼眸深深,半是醉意,半是清晰:
“可是,他总能满醉。”
他执了那“梅花霜”,又是一口:
“我却始终只有六分醉,便不敢再喝。”
他眸子凝视着我,定住一般,只望着他蒙蒙的眼,便不转开:
“以前,是要保持着清醒,送兄弟们回家……”
他似乎是在瞧着我,又似乎不是:
“而现在,我要保持清醒,因为我怕我醉了,便会输。”
眼神聚焦,凝聚一点,在我之眸:
“我怕输,输了天下,输了你。”
“你醉了?”心里确是再无其他,但问他。曹丕的眼里有层孩子一般的水汽,凝成一片水雾,似乎想要叫人沉溺其中,不复自拔。
他微微一闭眼,又复魅惑天成的神态,唇角轻扬,“没有醉。只是意乱了。”
心里舒了一口气,正想去寻人来整理一番,却听曹丕半倚半靠在桌案上,轻轻道,“今朝遇冷不胜防,明朝不畏梅花霜。好一曲‘梅花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