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入司空大人曹操的书房,便见他伏案劲笔疾书,竟是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我也不予打扰,只静静立在一旁。
今日他只着了普通的布衣,头发只是束了起来加了素冠,垂眉的模样甚是认真,美髯似乎亦显得他分外亲切了许多。直至母亲逝去时,我就已笃定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民间传言说是为了袁熙之妇,倒不如说是为了袁绍之妇了。今日他仍以上宾之礼相待,而非让我离开,还亲自许我接回我女,看来,他是决定将我留下。可是隐隐约约之中,我仍是有所不解,他不会纳我,可是又留下我,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他的儿子!
正思量着,却见他早已抬首望着我,犀利的眼神似乎看透我内心所想一般,叫我不油生怯,低眉行礼。
只听他清声笑起来,道,“宓儿何须多礼,在老夫面前,还是像自家侄女一般便好了。”
我扬眉瞧他,他竟已走近,双目炯炯盯着我瞧,满脸不解的神色,我心里微有些担心,听得他的话,倒是我的猜测不假了,他不唤我甄夫人,而是宓儿,怎会如此亲密,倒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他见我不语,也不介意,道,“在这里看文书倒真是累了,陪陪我前去外头瞧瞧可好?”
不及我回答,抬脚便出去了,我无法,只好紧跟在他身后。他走了不快,像是在迁就着我似的,自我从门外出来开始,婵娟总是跟随左右的,现下,也是跟在我身后,默不作声。
曹操领着我上了城门,泱泱城池,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时有清风叫人神情气爽,偶尔闻得街坊中的嬉闹声,却是繁盛如从前。
邺城经战火洗礼之后,帮忙重新建筑房屋的不仅仅是平民百姓,其中最多的竟然是士兵!我不禁哑然,佩服着曹操的才略。
叫士兵帮助平民百姓重建家园,这样既减少了百姓对生活的希望,百废待兴;又让曹军在军中树立威信,与民交好。
“宓儿看到了什么?”曹操没有望着我,凭栏望着远方道。
“心安。”
“哦?”曹操转过脸来
,有了丝兴趣道,“明明是断壁残垣,平民眼里尽是流离之苦,怎么心安了?”
我浅笑,望着城下的种种,深呼一口气,缓缓而来,“我瞧见他们在重建自己的家园,家在,心便有所依了;我瞧见他们脸上藏着笑意,有笑,心便是满足的;我瞧见那些入城的士兵并没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是助民重建,他们不扰民,怎么能不让人心安呢?”
曹操闻言哈哈笑起,点头道,“心安,好啊!好一个心安呐!吾心安处是吾乡。此话倒是不假。”
我微微颔首,得他一句,心也踏实下来,他只唤了我来,却是不曾想带我至此,问我这些么?
果然,他声音忽的黯淡下来道,“宓儿,我遣的人已经回来了。”
我一阵大惊,已经回来了,在哪,为何不见沮玄与娆元二人,更不曾见我那孩子!为何带我至此,难道他们将至,特地安排我在此地等候?
正想着,定眼瞧着远方,可是除了茫茫尘埃,竟是荒无人烟的。
我心里一黯,大呼不妙,思量着,便听得曹操的声音在耳边缭绕,“宓儿,遣去的人到悬庐之时,已经是空无一人了,连张仲景老先生亦是不在。屋子里竟是不灰尘也布满,想来已是离开多时了。”
“可是,他们会去哪呢?会去哪呢?没了留下任何消息?”我已然失去了理智,什么叫空无一人,这么多人,怎么会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的,难道权势如曹操竟然也没能查出所在地?他是什么意思,寻不到人了?怎么会寻不到?不!我的女儿,我竟还没好好抱过她,她竟是了无踪迹了?我还未来得及给她取个名字,漫漫长夜,竟是不知唤他为何!
曹操眼里流露出难过的哀伤,叹口气道,“宓儿,我知你难过。”他望着满城的流民,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此处,才告知你这个消息。你瞧这些人,他们在征战中,可能已经失去了丈夫,儿子,母亲,父亲,也许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可是如今他们仍要生活,继续生活下去。所以我定时要还上他们一个心安,心安处既是归处。”
是么,我
仍是冷笑不已。我的孩子,我还没给她最透彻的幸福,没有好好把她抱在怀里,给她一个暖暖的吻,我没有给她取个名字,没有好好看看她的模样,抚摸她的脸庞。想着想着,泪就如掉了线的珠子,不断落下。我紧咬唇,不能饶恕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是我狠心不好好爱她,是我狠心弃她不顾,远离她来这龙潭虎穴,是我太过大意叫人抓去,是我一意孤行不愿离开……种种一切,如今,皆成了恶果不是?显奕身死他处,尸首不全;念弟不知所踪,生死不知;如今我亲生骨肉亦了无踪迹!教我情何以堪!
思及如此,我重重跪在他的面前,泪眼婆娑,哭道,“宓儿请求司空大人,请一定要寻得孤女!袁家已灭,她是袁家的唯一骨肉,但求大人瞧在往昔与父亲母亲的情谊上,一定要寻得她来!宓儿在此谢过!”
说罢,深深伏下身去,贴在地上。曹操微有一怔,又赶紧将我扶起,我抬首,正瞧见他眼底的逆流,汹涌不已,想来定是他思及往昔重重,但见他坚定道,“宓儿严重,操自会加重人手,加紧搜寻,定不负你所托!”
闻言,我虽放宽心胸却仍是难过之极,只听曹操唤来婵娟道,“日后,你便侍候宓儿了,定要全心全意,不能有丝马虎!”
婵娟上前,不复活泼状,恭敬道,“诺。”
曹操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我却仍未有所动,迎着徐徐而来的风,叫风吹干脸上的泪。方才我的一席话,只是说与曹操听的,其实我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能让他寻来孩子。她是袁家唯一的骨肉,聪明如曹操怎能将她留在身边,可是我又只能这样想,彷佛也只是在安慰我自己,只有这样,我的孩子,她不见到我,便不会有事,决计不会有事!可是如果当真他们先一步离去,真教人找不到,那也会是安全的,有张仲景在,有沮玄娆元在,我或可放心。只是,不管为何,苦的终究是我而已。只怕,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只求她能平安,即使是惩罚,我也认了,毫无怨尤。
心安处即归处。说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