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春雪梦里的家万里,三更里的月光华。我彷佛又回到了邺城内的袁家,我在寒梅的香气里,跟着马蹄的达达声,仰头数着屋檐落下的飘雪,又有月光,又是雪,竟分不清是春雪,还是月下的柳絮。
后面是谁在唤我,宓儿,宓儿,回来吧。我回头,袁家已是废墟,只留一半掩埋在沙砾里的鎏金的匾额,映着天狼星光,闪着苍凉的白光。
耳边尽是嘈杂的声音,可是我不想听也不想理,我眼里只有那颗天狼星,我愿意跟着它,千里迢迢,连那个声音也不理了。
我的脸上湿冷一片,是流泪了吧,是的吧,我拭去眼泪,朦胧中看见银白的龙马,俊美的身影,微笑着看着我,洛儿,来我怀里,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为何我眼里仍有那双褐色的瞳,那我眼前的是谁?你不是,你不是……我挣脱他的手,松开身体,任由自己往下掉落,像是在河里,上下起伏,随着浪花翻来覆去。
我不能不回头!我努力的想,想着什么,我要回头望去,我坚持着什么,迷茫的不知所措。
突然,剧痛又将我拉了回来,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抽尽一生的精力,好像丢了什么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抬头望,那颗冷冽的天狼星仍在静静望着我,我用尽力气,大叫一声,“显奕!”
于是一切恐怖皆一一退去,眼前也开始明亮起来,我双手正抓着粗制的牀褥。
慢慢睁开眼睛,分辨出这里是悬庐,张仲景的住所。
一双清澈明镜的眸子,近在咫尺。面若满玉,容颜灼灼。
他的手覆到我的额头上,深叹一口气,又小心翼翼擦拭着我额上的汗,使唤大刀的手满是老茧割的我的皮肤生疼。
世间怕是再也找不到这样美的,又是这样粗枝大叶的男人了……你怎么会在这,不是已经离开,怎的又回来了。
我又睡着了。我听见婴儿的哭啼声,远远近近,绵绵延延,勾住我的心弦,久久不能放松。
在清醒过来的时候,牀边念弟用手支着浅浅的睡着,我环顾四周,没有其他人了,安静之极。视线落到旁边的小木篮里,摇摇曳曳,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我甫一上前去,念弟便醒了,见我醒将过来,轻声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她面容憔悴,眼睛竟然已经肿了,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开,忽的眼泪又流下了。
我淡淡地笑着,示意她把篮子推近点,教我好好看看,她急忙擦了泪,轻轻将小篮子推了过来,并着我的牀沿,道,“是个女孩儿,可真真是最美的孩子了。”
怎么不是呢,我看她的第一眼,屋子骤然就明亮了,我的孩子,她正闭着眼睛熟睡。她很美,尚未成形的轮廓,依旧无碍她白嫩的皮肤,鲜纯无暇,美丽的像是江南的一幅画。
我紧紧闭着嘴,想说什么竟是没有说出来,念弟神色闪烁,忐忑不安道,“小姐,就是为了她,你也要好好的。”
我假装没有听见,一味的望着熟睡的婴儿,念弟咬牙不再说什么,整理衣容,退了出去。
未几,门突然被冲开,只见一抹身影疾步至我眼前,欣喜道,“太好了,总算是清醒了……”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打断,怒目瞪着他,只听华佗压低声音怒道,“小娘子,你是
要吵醒小毛娃,教人不得安生么!”
张飞一脸愧色,复又转脸望着我,低声道,“醒来,就好,就好。”
华佗给我把了脉,点点头道,“丫头,你整整昏睡了近十天,我在旁苦苦琢磨,看来老叟头的药倒是用的对的,现下脉象平和,已无大碍,大家可以松口气了。”
竟是昏睡了十天。除了身体发软无力,产后疼痛,其余倒是没什么不舒服的,这恐怕是多亏了神医在侧了。我向他微笑示意我现下身体无恙,他望着我欲言又止,索性站起身道,“你们,哎,老头子先出去罢。”说着收拾出去。
张飞立在原地不动,直至华佗走后,他才将屈身坐在牀沿,定睛看我。气氛一下子宁静起来,只闻窗外春来归燕衔泥筑穴的欢声笑语。
我心里难过着又不想表现出来,打破宁静,“翼德怎的又回来了?”
他倒是没听见般,抿着嘴,望着我片刻方道,“我随大哥前来拜访南阳诸葛,顺道,顺道来看看你。”见他脸色忽的红起来,眉头微皱,似是有怒气,气道,“一来就发现你早产昏睡不醒!问了才知道原来是那姓诸葛的教你成这样!”
我垂头不语,心里乱入麻杂若旬,我不愿他提及诸葛的什么,更不愿听到……
“那老妖怪憋了那么久的消息竟叫那诸葛一句说了出来!真是只猪,该死!”张飞咬紧牙恨恨道,“我倒要瞧瞧他是有甚能耐,叫我家哥哥亲自前去三次才得以相见!”
越是不愿知道的还是会听到,越是不愿相信还是总在耳边,像一个咒符般左右着我的心,教我不得安宁,悲戚难疏。
诸葛说,“夫人不会不知,显奕已经离世?”只凭他的一句话,我怎么能相信,又教我怎么相信我的丈夫,我今生的良人身死他处!
张飞倒没发现我一瞬间不对的脸色,忽的直视望着我道,“我以为今生是没甚机会与你在一起,但是,现在……”他突然顿下,坚定道,“我的心仍是不改,你跟着我吧!我发誓定会好好待你!好好待孩子!若有违誓言,教我五马分尸!”
我已是满脸泪水,冰凉凉的,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冷声道,“请翼德大哥莫要再提及此事,我甄宓身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魂。我一日没见着显奕的尸首便不会相信他的死是真!就算,就算他死了,甄宓也决计不会再随他人!”
张飞似不相信般望着我,眸子里尽是悲凉。你既跟我说了这些,便是从未知我的心思,何苦相逼。我心已决,别过头不去看他。
“好,”张飞笑着站起身来,笑道,“我懂了,我懂了。”
一阵关门的声音,剩下的,除了沉寂还是沉寂,忽然,摇篮里一阵嘤嘤啼哭,我扭头看去,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粉嫩的小手摇摇招着,我半躺在牀上,只一味的望着她哭,也不去抱她,心里似乎有了什么想念,倏忽而去,又倏忽而来,我复坐起,想要去抱她,却苦于身上疼痛难忍。
门被推开,娆元端着盘东西进来,望见我,急急地将盘子放下,过来抱起孩子哄将起来,她要将孩子抱近给我,我转过身摇摇头,连看都没看了。我身体不好,不能将湿气沾着她,便让娆元将摇篮搬到她的屋子照顾,
我怕我看了,我怕我抱了,便再也下不了决心,便再也离不开她了。
人寂鸟倦月残,林黯草葳絮乱,三点桃花夹着轻柳淡香。
沮玄的病是早就康复了,这些日子跟着张仲景学习辨别草药,娆元则照顾孩子,念弟照顾我。我的身体已无恙,加上张仲景似有愧疚,总是带着沮玄去山里寻找补药,倒也将我照顾的颇为体贴。
诸葛确是效力了刘备,随刘备去了,张飞自然也离开了。
“夫人,小姐长得可真想你呢!眼睛像,鼻子也像,嘴也像!”娆元哄着孩子,笑道。
是么,都是像我么,竟每一处像显奕的?还是她避开不说?
我并没回答,也没去看她,只听娆元又道,“这么可人的女孩,小姐还没给她去名字呢!”
“且不取。”我轻声说道。我不要取,名字应当给显奕取,我一定要给他取!我不愿娆元再提,道,“娆元,你今年多大了?”
她似乎不解我何以问这,抱着孩子,道,“奴婢今年刚满十七。”
“哦?十七,我十七的时候已经……”我轻叹,已经嫁与显奕为妻了。
念弟端来药,递给我喝下,我仰头喝了,又拿过递来的软糖,送进嘴里,对娆元笑道,“十七,不小了。娆元,我将你许给沮玄可好?”
娆元藉着哄着孩子,嫣红着脸,垂首不语。
念弟一旁笑道,“还用得着问么?这些个日子还不都是瞧在心里的。”
心里已经有数,晚饭时也就定了,藉着大好春光,在悬庐将他二人的婚事办了,因为身在他处,一切从简。两位神医倒也是高兴的紧,积极地张罗着。
我望着他们幸福的模样,一瞬间晃了眼,似乎又看见当年我与显奕的大婚之日。大起大落的心情至今仍有感觉,藏在内心深处,像发酵的酒醇香四溢。
那夜,我让念弟将孩子抱到我的屋子,唤下念弟陪我一夜。
孩子安静的在襁褓里安睡,呼吸均匀,一起一伏,我看着她已满月的脸,竟恍惚瞧见了显奕,原来,她还是像显奕的吧。
“我要让娆元沮玄留下,让他们抚养孩子,在这等我。”我轻轻将我盘算多日的想法说出来。
念弟似乎不惊奇,她泪眼望我,泣道,“小姐,你要去干什么,我不会阻拦,可是,你去哪我定是要陪着你去哪!”
好姐姐,你竟是知道我心中所想的,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躺下抱着她。
我确乎是忘了怎么回事,好像回到了无极县,看见城楼上的妇人手把栏杆,快要生产,连绵阴郁的天空乌云滚滚,翻涌着浪花,忽的如一只手掌拨开绵软的帛絮,瞬间一缕清澈的阳光撒了下来,照在甄府上空婴儿哭泣的盈动的声音上。慈祥和善意的面孔,灿烂和欣喜的笑容,这样的孩子是叫人快乐的,叫人幸福的,叫人可以放下心扉的隔阂深深为她祝福与祈祷。
可是,我的孩子呢?你来的时候,你的父亲骑着战马离去,连回眸都没留下。你出世的时候,竟是你的母亲得知你的父亲离世的时候。
我怎能爱怜般看着你,像极了显奕眉眼的脸庞;我怎能独守在这等着空洞的消息。
我必须出去,一瞧究竟,我必须走,去寻你的父亲,到时候,我便会好好的爱你,和你的父亲一起,到时候,我们便会给你取个名字,护你一生一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