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的病,时好时坏。才刚刚入夏,便闷热的不行,夏虫此起彼伏,那只飞蛾绕着烛台旋转,一圈又是一圈。
是夜,袁绍默默看着正在为他擦拭身体解暑的刘欣,吃力的伸出手来,抚上她的手背。她的手顿时僵住,反手紧紧握住袁绍的手,当年厚重的手掌如今已经枯若桎梏,细细的褶皱讲述着这位大将军当年的英勇风光。那时的他,何等的丰神俊朗,那时的他,骄傲如同神一般。
“欣儿,”嘶哑的声音,彷佛是从地狱传来。
只是这一声,刘欣便泣不成声,多少的怨恨,多少的委屈,便随之东流。
“我在,欣儿在这。”她俯下身去,好让他仔细瞧瞧自己,虽然自己双鬓斑白,眼角的细纹像花枝般蔓延开来。
“欣儿,”袁绍眼神迷离,似乎穿越了刘欣看着未知的虚无,静静地慢慢的,“我看见你了,你穿着纁黄色的婚服,玄黑色的衣衫,言笑晏晏,我一把扯下你的轻纱,看到你灵秀的容貌,那时候你,你惊慌失措的望着我,我方和阿瞒说着,抬眼便看见你笑了,凤眸清澈,面颊绯红,像极了初开的红莲映着潋滟的一方清水。那一刻,我便下定决心,我要把你带走。我要永远对你好。”
刘欣默默轻倚在他身旁,含泪微笑。
“欣儿,你可还在怨我?我那般痴情于阿兰,竟忘了我对你的承诺。直至你晕厥之时,我内心是有多悔恨呐,我再也无颜见你。你生显奕时难产,我焦急在外,恨不得立马冲进屋去,告诉你,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平安无事!可是你却说,保住孩子。
“你是否当真伤透了心,为了孩子,忍心抛弃我于不顾?虽然,显奕聪亮明允,刚断英特,最为得力之子,可是,我不喜他,事事掣肘于他,因为他险些让你送命!因为他,你竟放弃自己!却不曾问及我的感受!
“你去寻了刘良,我怎会不知,你的担忧,我怎会不知?只是,只是,我偏偏愿与阿瞒一较高下。那时候我年少气盛,事事便想赢得阿瞒一筹,最终仍是输了,现在,我还是输了。
“我唯一真正赢得他的,便是你,可是,却让你怨我
至此。”
残烛摇曳,时漏不断滴水。
刘欣揪住他的衣衫,生生将嘴唇咬破,殷红的花在他的衣领绽放,她凄然道,“你为何不早说,我,我以为你不再喜我,我以为你心里永远只有卞玉兰,我以为……”
“呵,多么可笑,那时轻狂竟让彼此蹉跎半生,幸好,此刻你仍在我身边,”袁绍声音越来越低,“有妻如你,本初死而无憾了。”
“你活着,我相伴在你的身侧,你死了,我不会让你独行黄泉。”刘欣扬起头,望着他枯黄的脸,心神俱碎。
“不,我要你活着,你好好活着,显奕,我们终是……”他的眼神渐渐空洞,嘴里的话似未尽吐,半张半闭,慢慢含上了眼。
刘欣使劲点头,可她清楚地感觉到身侧的身体渐渐冷却,她不敢动,不敢看,不敢相信当年大闹她的婚礼的少年,如今魂归奈河。而如今的她,凹陷下去的两颊,凌乱的白发,就像绿芜凋尽的晚秋,毫无生机,且尽是寒意。
烛台上的蜡已燃尽最后一滴,烛火忽明忽暗,直至熄灭,化为一缕青丝。
建安七年,残破不堪的病体终于不敌这永远也医不了的伤痛,袁绍发病,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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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奕策马赶回的时候,已近黄昏,他久久跪在灵前,我悄悄将麻衣披在他的身上,却发现他的身体竟然在颤抖,屈身跪在他身侧,默默无语。这种时候,我不想言语,只想告诉他,你还有我,我在你身边。
直至深夜,祭奠的人已尽数离去,显奕纹丝不动。未几,他缓缓转首望我,“你先回去,我想与父亲说会话。”
“显奕。”我抚上他的手,他轻轻拍了下,我便不再说。正欲起身,忽觉腿下已然僵硬,脚下不稳,手臂突然被扶住,有力而安全,念弟默默搀扶,原来你也一直在我身后。
“你的身子哪能与公子比,他要跪多久,你便也跪着多久?”方进寝室,念弟低声道,满是担心与怨责。
“这个时候,我又怎么能让他独处?”心里悲伤难抑。
我自幼丧父,不曾体会父亲的滋味,嫁入袁家后,虽然他不喜我参与政治,可是,却是宽己待我,且不说是出于义,或出于理,他却让我感受到父亲的存在。如今他未捷身死,难疏胸中悲伤,更何况显奕。
念弟知我心意,不再多言,打来清水,为我擦洗。
帘幕随晚风舒卷,瑞脑销金兽,绮罗香减灭,时漏的滴水声声声不灭,却让我更为烦躁不安。
我披上羽纱,抬脚便往灵堂去,临到玉阶前,我的脚步迟缓了,屋内只听见嘤嘤哭泣声,那是母亲刘氏的声音,我站在檐下,微微探首,却见显奕跪在地上紧紧拥住母亲,后背不断颤抖,母亲抱住他的头拥在怀中,泪如雨下,苦苦相道,“我们都对不住你,我们都对不住你。”。
一瞬间,想是被感触到,眼里也觉湿润,他们终于还是释怀了。
我退回寝室,安坐等待他回来。
屋外有了动静,他只轻轻推开门,又悄悄关上,蹑手蹑脚,悄无声息,穿过帘幕进来不觉一惊,继而微微勾起嘴角。
“我只道你已睡下。”我站起身迎过去,他望见我仍披着羽纱,便郝然道,“你都瞧见了。”我上前轻轻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深深叹了口气,点点头。
他亦轻轻拥着我,闻着发间,道,“我知道父亲母亲不喜我,却不知缘由竟是如此。”言语悲凉切切,我加紧手劲。
听他继续道,“无论我怎么努力,他似乎都不曾在意。我以为我做的不够好,愈加学习,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可是,他的眼里竟只有三弟,连待酒肉之徒的大哥,都要比我好。我甚至想,我也许不是他亲生之子,许是哪个战死的将士之遗孤。”无奈无奈,终是若此,心悲之人,又岂止显奕一人。
于父亲母亲,半生蹉跎,于子,半世凄凉。只是,父亲已死,显奕也终于明瞭。
只是,对于显奕,一切是不是太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