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将近,府上的气氛确是越来越欢快,少了那些生离死别,少了些阴霾之气。也或许是越来越暖和的日子,府院之内,欢颜笑语,洋溢其间。
冬日里最后一块冰忽的融化了,随着涛涛江水,流开去。岸边柳枝也不知什么暗暗发芽,忽的只一眼间,便隐隐见嫩绿其间,草色也渐渐在黄土之上溶现。
“冬去春来,柳絮也是一晃眼的功夫便可出现。”身后忽的一声,我转身过去,竟是蔡文姬,仍是那素衣翩跹。瞧见她,心里一喜。蔡文姬回来后,不甚与人交,只独自待在住所,很少出来。我们也只是偶尔相见而已。
蔡文姬上前不禁牵起一丝柳条,笑道,“这况乎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见得春日里柳枝……”她忽的转脸望向我,含着深深笑意,“女人的爱有时就象杨柳飘拂不定……你明明觉得已然放下,却还是记得;你明明记得的,却已经不是以前那般了……”
碧波荡漾着,她俏丽的脸在潋滟湖面反射出的萤光照得透亮。又听得她的话,心中一阵惊异,定眼瞧着她,却见她眸子里闪烁着,有些哀凉之气。一时恍惚起来,却不知她眸子里是一池春水,还是隐隐流露的泪。
只一瞬间,便见她笑逐颜开,执过我的手,温柔地问道,“几个月了?”
“七月多了……”我含笑回道,却是满满的幸福,只一提及腹中骨肉,便是止不住的满足。
她微叹道,“七个月了都,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没准,只一眨眼,便见小儿满地乱跑,那个时候,才是真真累极……”她说着说着竟是笑了起来,一直笑出了满眼的泪。
蔡文姬为左贤王生了两个儿子,如今骨肉分离,想她定是思及骨肉,才难过起来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姑姑,可是想他们了……”
她呆立住,拭了眼角的泪,苦笑道,“他们?想又怎样,不想又怎样……他们就像我心口上的刺,扎得太深了,就算拔出来,也会叫我痛不欲生……”
待得蔡文姬离开,我才唤来婵娟,问道,“蔡姑姑近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婵娟一怔,又复展颜,“蔡夫人?大王已经将她许给董祀,已是完婚有些时候了……夫人近日里都在安胎,所以没有提及……”
我一惊,我道她为何说那些,如今竟是再嫁与了董祀。
董祀,可是那迎接宴会之上,青衫已旧,面色有些潮红,双目水莲的中年上下的文臣?那夜那位文臣之闲态却叫我记忆犹新。
原来如此,她说的心中之刺,想来却是曹操为她拔了,难道女子便是这般简简单单,任由人摆布,嫁与谁便是谁了?竟是也不问问人家的意愿,再想及,不禁失声笑起,奈何,奈何,越是觉着不公,却也是徒增伤感罢了。
还未坐定,却见思毓在屋外踟蹰久久,我瞧着竟是奇怪起来,示意婵娟让他进来。
婵娟瞧见,喃喃道,“这几日里甄公子却是奇怪的很,似乎是有事要和你说,可是奴婢叫了你又会教他止住,匆匆离去了……夫人,奴婢这就唤他进来!”
他二人在外争了半分,思毓小脸上竟是犹豫不决之色,远远地瞧着我,又是撇过眼去不敢再看。婵娟似乎是瞧出什么,直拉着那孩子,进了屋。
“姑姑……”思毓死死拽着衣角,咬着牙不安地站着。
我一瞧定然是有事瞒着,仍旧笑问他,“思毓,怎的了?”
思毓长得越来越像大哥,儒雅的模样,清俊之极的眸子藏不了谎
言。他垂下眼去,死死抿着嘴,摇着头。
我虽是笑着,却是加重了语气,“思毓,你的名字是姑姑取的,便是希望你能够同你父亲一样……你难道连我都不能告诉?”
思毓抬起眼来,含着泪花。我心道定是什么不好的事了。正听他几欲哭起,“姑姑!”
我有些心疼,忙道,“你说……”
“姑姑,那天……仓舒……”他诺诺地咬出几句。
我心中一惊,想起那方锦囊,试探着道,“当时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仓舒发病得时候,你和他在一起!”
思毓眼睛里满是惊惧,泪就落了下来,直直咬着牙点着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我一惊站起,“还有谁在?”
思毓抿了抿嘴,道,“我们只是夜里头贪玩,在园子里找丢掉的猫,仓舒似乎是瞧见了什么,推着我避到花丛里去……隐隐着瞧见两个人影,仓舒好奇,拉着我往前走,才听得见他们得话……”
“没多久,那女子出手打了那男的,他也不还手……那男的我不认识,可是那女的,我却认识……是,是前日里到屋里来将奶奶吓得哭了的女人……”思毓思量着道来。
郭嬛……我暗自深吸一口气,那,那个男人是……
又听得思毓道,“我心里害怕,听着他们谈着什么继位之事,我只觉着不对劲,仓舒回头对我说,思毓你赶紧走,咱们是碰见不该看见的了!……”思毓擦了眼里的泪,又道,“我们躲着,边往后退去,却听身后忽的一声吓,即便是我也被吓得坐到地上,抬头一瞧,竟是一位女子!”
我暗自一惊,接着听他道,“我们已经暴露,却瞧见那边的女人过来了,男的却是不见了……趁着那两人寒暄,仓舒将我一推,掩到花丛里去了……他自己跟了过去,说着些什么……过来好些会才转回来,拉着我便逃似地离开……”
思毓说着,又是红了眼,“可是,第二日却是突发疾病,竟是……”
我深吸一口气,不觉闭起眼来,想到那锦囊,一阵难过,又不敢笃定,当下遣了思毓,赶紧回去甄府,与哥哥母亲待在一起。一边又寻着郭嬛的举动,可惜那夜里另外一个女子是谁,思毓也不认识,却只道定是个贵族,且是美丽至极的女人。
终于等得春光大好,府中上下笑意洋洋,甫一出门,便瞧见红绸罗布,煞是明艳,宛如喜庆巧节。鼓乐喧天的迎亲队伍,已经遥遥可闻。一时间,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
终于是子建的大婚之期,心底无波,叫婵娟扶着,前去入席。
铜雀台上,宾客满堂,言笑晏晏,曹操也一反往昔悲戚,少了骁勇之威武,多了慈祥之和蔼,更是让人亲近许多。曹丕远远瞧见了我,便上前迎来,舍下盛装的郭嬛于一边。
婵娟便恭敬退下,立于殿侧一旁。曹丕执过我的手,冰凉彻骨。他薄唇紧抿,自那时起,便不甚言语。我身子重,他迈着步子,不敢快,也不敢慢。他指间犹凉,指腹轻轻滑过我的手背,似是未予之言一般。
郭嬛急趋莲步而来,浅笑一声,“姐姐……”她在曹丕跟前永远是一副温柔模样,此时也定然如此,彷佛她不曾怒言相向,彷佛我们仍是好姐妹一般。
我淡笑过,点着头。与曹丕相携并肩入席间,在外人眼里看似相敬如宾的一双人,哪里知道我们之间始终有得一鸿跨不过的沟壑,曹丕过不来,我又过不去。
方一坐定,便遥闻赞礼官朗声道,“吉时到,新人入——”
正堂上的一路的红绸道路的尽头,曹植身着了一件染着金丝流云纹的玄黑色喜服,腰封洗红,系着玉佩琮琮作响。墨发高束,用玉冠系着,剑眉斜
飞,凤眸清澈。面颊有抹绯红,好似料峭里一抹红梅,顿时春光四溢。
他修长的手里紧握着那一溜的红绸,牵着他的新娘缓缓而来。在他身后那一抹艳红,瞧不见面容,却是步步生辉,仪态皆芳。
随着赞礼官的高声唱和,那一对新人翩然拜首,我正于前桌正席,遥见着曹植凤眸里萤光闪烁,忽的凝眸望江过来,却是不露声色,继而勾唇一笑,皆是凄寒流光,苦笑翕然。
礼成。他们便并肩立于一旁,却正好与我相对。曹植却是一点也不避讳,双目迥然,直直地望着我,凝眸不闪,手握着那一方红绸。
正此时,一清脆的童声朗声颂道:
“韶华美眷,卿本佳人。值此新婚,宴请宾朋。云集而至,恭贺结鸾……”
耳边的颂词犹亮,眼前凤眸清亮,却恍惚记得这一双眸子曾经含情凝望——蛛丝虽细,其困缚蝇。春蚕至死,其丝方尽。
“……今成婚以礼,见信于宾。三牢而食,合卺共饮。天地为证,日月为名。自礼毕,别懵懂儿郎,营家室安康……”
彼时彼刻,恰如同此时此刻,他扬起的眉眼,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犹如朦胧月光牵萦绽放的一树清丽芙蓉。彷佛是执着我的手恭听这曲颂词一般——子建别无他求,只愿在你的名字前加上我的姓,从此天涯执手,莫失莫忘。
“……不离不弃一曲鸾凤求凰,同心同德不畏华岳仙掌……比翼鸟,连理枝,夫妻蕙,并蒂莲……”
四目相对,相谙静好——只是可惜,我的姓氏之上却是加上了你的姓,只是,只是,良人不是你。
“……夫天地草木菁灵,可比真爱佳缘。高山之巍,皓月之辉,天长地久,山高水长。为尔结发,特为赞颂!”
只是希望你身边无双的女子,为你带去一片灿然,也好过你半世流离,风月无关!
一曲已毕,众人哗然。
曹植忽的垂下眼眸,不再望着我,循礼牵着新娘入房去。一时间,觥筹尽欢,笑语嫣然。不一会曹植便已经出来,仍是那一袭玄黑衣裳,翩翩然确乎褪去少年时擦,油然的一脸刚毅模样。
待得他与新妇入席,敬得酒,便一一敬得。
“大哥,大嫂……”曹植领着新妇前来,盖头已揭,崔珞面色红润,犹如釉白之雕琢而成的脸,犹是精致,宛如夜里的一束白昙花,泛着温柔却是清冷地气息,不觉为之一怔。她红着脸,跟在曹植身后,好是羞涩,轻声唤道,“大哥……大嫂……”
我拿过曹丕递来的酒盏,正听见曹丕轻道,“宓儿有孕在身,以茶代酒便好。”又听他道,“子建你今日起便是一家之主,而非往昔浪荡游子,日后心中得要有妻子,挂念着你已是成家之人!不可再轻狂无知!”
“子建知道。”他满目里皆是含着笑意。仰头,一饮而尽。
我淡笑道,“我便祝你二人,白首不离心,天长并地久。”
“谢过大嫂……”相视一笑,暂且饮过。
待得曹植牵着新妇离去,曹丕也未与我说的一句,只缓缓牵过我的手坐下,才轻声叹道,“子桓心中又何尝不念着妻子,也想白首不离心……”
闻言,我未置一词,却悄悄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他既然要和好,我又为何不给他一个台阶,这样对他对我对腹中孩儿都是好事。
忽的想起什么,便往身后斜侧悄悄望去,却见郭嬛并未坐列席位。不禁疑惑,环顾之下,才发现那一抹丽影隐在高柱之侧影下,面色凝然,似是置气一般。只一晃,心却是慢了一下。
正瞧见那一抹熟悉又是陌生的清俊的身影,墨发倾束,一抬手,一把拉过郭嬛,匆匆隐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