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忍不住欢欣的表情, 姑爷肯用心为小姐治病,而且她笃定,姑爷请的一定是绝好的神医。
小姐的病从小没少吃药, 底子就弱, 现在被调理的, 竟然是一天比一天好, 身体强健起来, 有了血色和笑颜。
她们固然不知道,邱枫染请来的,是号称不死神医的严百药。不死神医, 江湖中最赫赫有名不可一世的称号。
没有他医不好的人,没有他治不了的病。就算人马上就要死了, 可是当着严百药的面, 就死不了了。
他出手极为吝啬, 常常是别人疯狂地求,他疯狂地跑。
他总说生老病死人皆有之, 顶着那么大的名号,超过了行医目的的本身,他只有逃。阎王让死,谁能胜之?救病可以,可是偏偏世人老是让他救命。命, 就那么好救吗?
可是他抵挡不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强势男人。他不来救命, 那个白衣男人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只好来。还好, 他让自己救的人, 没什么大病。就是先天不足, 后天积郁。
谢小倩真的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好了,甚至从来, 她的身体不曾这样好过。
小鱼总是偷偷跑来说,姑爷这些天都没有出门,在家里看书。对她说,姑爷今早亲自看她熬药了,问她小姐怎么样。
谢小倩的心,虽然有着厚重的隔阂,但还是被说得如小鹿乱撞。
他,真的回心转意,找人治好自己的顽疾,要对自己好吗?
他为什么不来看望自己?自己是不是很丑很憔悴?
谢小倩生病以来第一次照镜子。还好,面容恢复了生气,再调养一段时间,或许,就可以美丽如初,说不定,更光彩照人也可以。
她可以在清早,去竹林里看杏花,在白日,走在石头砌成的小径,照顾他的紫茎云兰。
紫茎云兰开放的时候,她正得着沉重的病。闻着它的香,越发昏眩。
错过了它盛开的季节。而今,连杏花也飘飘洒洒地落了。
她希望能偶尔与邱枫染遇见。可是又怕真的遇见了,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
没有遇见,她又失落。虽然鲜血淋漓的伤痕医好了也会留下疤,但再怎么说,毕竟日子总要过,既然没有闹到最后不可收拾,他有意和解,又何必两个人这样各自矜持。
她于是为他洗手做吃的,让小鱼端过去,小鱼说,他吃了,一口不拉地吃光。
一口不拉地吃光。谢小倩在那个香花凋落的下午,想着怎么样自然而然就能和邱枫染和好。她总不能像从前一样笑着往他怀里扑,她还没摸透他到底存什么心思。
人家为你请个大夫,就表示愿意和好如初了吗?
谢小倩画了一幅画,一位负手独立舟上的贵公子,一个船头摇浆的天真少女,爱慕地偷偷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写上这两句诗。忐忑不安地让小鱼给正在读书的邱枫染送去。
他是陌生的王子,她是无知的越女。她宁愿这样比喻。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问小鱼他的反应。小雨说,姑爷看了,怔了半晌,放下书下楼来,在对面楼阁里叹气,一个人看星星。
谢小倩嫣然。披了件碎花的青衣,起身去对面楼阁。
邱枫染果然在那里看星星。
他静静地坐着,衣袖间全是月光。
谢小倩走过去,随意地盘着发,脸上是温存的笑意。她跪坐在他身旁,轻轻地接近他,拉住了他的手。
邱枫染望着她,看着她青春的脸上,美丽的目光。
谢小倩依在了他的怀里,他一把拥住,手指掠过她柔顺的发丝。
谢小倩道,“相公,原来都是我不好,不懂相公你的心意,老是惹你生气。你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
邱枫染叹气道,“是我的错。不该那样对你。”
谢小倩蓦地流下泪来。她清亮的眸子,迎着月光。邱枫染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谢小倩伏在他的肩上,闭目,如果两个人真的还有对彼此的情意,又何必一定要分清,谁先对不起谁。
邱枫染低头吻她。捧着小倩的脸,深情地热吻。
这世界,除了他的妻,谁还守着寂寞,拖着病体,等着自己?还有谁能忍受自己的坏脾气?
小倩,你知不知道,我很怕,我怕你从此恨我。再也不理我,执意要离开我。
我是一块冰,你是一团火。虽然有时候我们势同冰火,但我也怕冷,甚至愿意,把你抱在怀里,任我的心融化成水。
或许,你不应该爱我,而我,绝对是应该爱上你。
一夜温柔缱绻的夫妻。谢小倩几乎就忘记了,他们曾经闹的不快。
他脸上是宠爱的笑,突然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赖牀不起,也不让她起。
就那样抱着她。生怕下一刻,她就会跑掉。
谢小倩说要给他去做饭,他说你不做有人会做。
阳光已经暖洋洋地照进屋来。邱枫染犹自搂着她,低吻她的颈。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小倩你不是愿意我陪着你吗,这段日子,我整天在家陪着你,再也不冷落你。”
谢小倩听得像做梦,却忍不住融化在他的怀里。他温白如玉的□□,有老旧的伤痕。
谢小倩甚至怀疑,他原本也可能是一个温柔感性的男子。只不过,不肯摘下他冷冽的面具。
手指不小心就触摸到他的伤痕。邱枫染道,“小时候饿得极了,偷了人一个馒头吃,被人用皮鞭打的。”
说起来,风轻云淡,似乎陈述的是别人的往事。可是小倩忍不住揪住了心。事隔这么多年还留下这么清晰的伤,当年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或许他的妻永远不会懂,一个馒头,会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她永远也不知道,她的相公,在饿得发昏的时候,还要在心中取舍,是这样饿着死去,还是被人打着死去。
他多少次恨恨地看着,那些在酒楼里,哪怕是在地摊上大块朵颐的人羣,他瞪着一双渴求的眼睛,哪怕给他一点残羹冷炙,可是等待他的,除了驱赶就是呵斥,说他坏了他们吃饭的兴致。
他恨恨地看着,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他邱枫染,会改天换日,在他们的骨头上踩过去。
他从不肯解释,为什么他会那么憎恨那个羣体。他最卑微的出身,没有机会接触,也就没有机会去恨那些所谓大人物。
他就是小人物里的小人物。给予他欺凌侮辱,肆意地打肆意地骂他的,全都是小人物。
一边对人点头哈腰,一边对他拳脚相向的小人物。
在富贵人面前他们谄媚,在暴戾人面前他们服从。你知道他们在比他们还弱小的人面前,是什么样的吗?
哥哥就是被他们打死的,因为哥哥饿晕了扑倒了一个肉摊。姐姐就是被他们饿死的,姐姐饿得奄奄一息,他苦苦哀求给一碗粥,却被生生扔在了风雨的夜里。
他偷了人的一个馒头,狼吞虎咽还没有吃完,就被人抓住用皮鞭狠狠地抽了二十鞭。
沾着自己的血,他吃下了剩下的馒头。他伏在冷冷的地上,在心里叫嚣,你们打我,没关系,终有一天,我不死,就全部杀了你们!
他恶向胆边生,拼死去报仇。还不等伤好一点,他偷了一把卖肉人锋利的尖刀,然后大摇大摆走到馒头店,对正在卖馒头的老板就是一刀,然后用刀顶着他的腰,堂而皇之地吃他的馒头。
你哀求他,他不会给你。你杀了他,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当他,可以以强者的姿态站在他们面前,当他,想要血洗他不公平的待遇了却仇怨。却突然发现,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复仇的实体的人。
他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目标,比如就是张三或是李四。他找不到,将屈辱和不幸加给他的,是整个的人羣,他的仇无以报。
他也曾经衣衫褴褛甚至和猪狗抢食,身边是别人的大便,上面落满绿豆苍蝇,他依然可以在一旁睡,那个时候他不怕脏。他自己就最脏,只有人怕他脏,他从来不知道嫌别人脏。谁一口咬了个烂桃子吐在地上,等那人走后,他都捡起来吃。
可是,从他意识到自己无仇可报的那个瞬间,他突然就再也受不了那个人羣。他突然就爱极了干净。一定要远离,不能有所接近。他不能容忍他们的言语,不能容忍他们的习惯,他甚至不能身处市井太久了,处得久了,他就想杀人。
而她,他的娇美的妻,从小锦衣玉食,远近闻名的才女,她怎么知道,生活的另一个表面,充满辛酸,鲜血淋漓?
人们赞美她,吹捧她。见了她恭恭敬敬,都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她就觉得别人很友好很善良,看人们生活艰苦,她就觉得别人很可怜。
换一下地位,或许只是换上一身破烂的衣服再出去试试。去看一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情你,可怜你,看见你饿了就给你吃,看见你冷了就给你衣。
可是,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寒酸的过去。她是闻名一时的才女,有显赫的地位。难道他要对她说,他曾经被那些人欺负得半死,他们没你想得那么良善。她肯爱他,嫁给他,他何必再提过去。
何况过去,本就不堪提。难道要告诉她,他曾经因为饿,吃掉了老鼠即将腐烂的尸体。
她会惊恐,会再也不敢接近他。她多情地抱着自己的□□,却可以想见这个皮囊被人家怎样毒打,这个皮囊在怎么恶臭的环境里求生,这个皮囊吃过死老鼠,吃过别人唾弃的东西。她,还会抱着自己,那么多情吗?
对任何人,都不堪提。
没有人知道。但他自己忘不掉。他每当想起,即便外表静冷,心里也会恨出血来。
天下人以为,我邱枫染一生出来就一身白衣看星星,有洁癖到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