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杏花满蹊的春季。
谢小倩一病经年。春天乍暖还寒, 最难将息。她的形容消瘦得几乎是骨头包着皮。
小鱼为她剪来几枝杏花。谢小倩暗自笑了一下。这样熬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年的杏花。
她自怨自艾。身体不争气,更没有力气去忤逆邱枫染的意。空庭冷落, 邱枫染常常不归。就剩下自己, 都懒得去叹息了。
她会常常在病榻上想起, 她第一次见邱枫染的时候, 邱枫染就是湖边独立, 将万事万物都置之不理。可是她就是为他着迷,傻乎乎地以为,他特立独行, 有男子气。现在想想,他万事万物都能置之不理, 何况一个单纯病弱的自己?
总是能想起他的气息。他绝情绝意。可还总是能想起他的气息。生活是一片死寂, 可能, 除了他的气息,再也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回忆。
他一尘不染, 清幽的香气。他偶尔微笑时,美到令人心醉。
会想起儿时,无忧无虑地在家里嬉戏。父母宠爱之极,从没受过什么委屈。
不想嫁了人,把不曾受的委屈, 一起受了个够。她每逢这时, 就苦笑。多可笑啊, 婚姻明明是一场外表眩惑的骗局, 自己迫不及待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心里还暗自自豪欢喜自己有追求幸福的勇气。
或许,自己会这样死去吧?时日在一点点抽走自己的力气。谢小倩轻轻嗅着杏花的香气, 她想着自己不久就会死去。
原来只求一死,现在却觉得,不到二十岁,就这样被一个男人,弄得死去?
想想也是不值的。家乡这时一定是草长莺飞,是放风筝的时节。小侄子一定是在花园里,像自己小时候一样,欢呼雀跃着嬉戏。
回不去了。会死在这里。谢小倩落寞地将杏花放在牀头,是啊,回不去了,会死在这里。
或许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最近感怀得厉害。一遍遍重演他们曾有的短暂恩爱,一遍遍回想自己小时候。会死的,不是吗?
她唤小鱼扶她出去。小鱼忧切地搀扶她,在阳光里坐下。
湛蓝的天,柔美的云,煦暖的风。
她对小鱼说,真想去村子里看一看。
小鱼大惊失色地阻止,谢小倩做出一抹笑影,轻声道,“不过一死,他能奈我何。”
小鱼哭泣着劝,“小姐你别整天死啊活的,看你这几天气色好了点,你安心静养,过些日子就好了。别胡思乱想了,你这身子可再也禁不起折腾了,没人心疼,自己还不心疼自己吗?还要去村子里,不把自己害了,也要把别人害了。万一姑爷知道了,真的去杀人怎么办?”
谢小倩闭目靠在小鱼身上,阳光暖洋洋照着,她轻声叹口气,说道,“幸亏有小鱼你,不然,我怕是已经死了好几回了。”
小鱼抱着她偷偷落下泪来。谢小倩回屋去,静静地躺着,一直到夕阳西下,满屋子都是斜射进来的凄艳的日光。
她要小鱼拿纸笔,好久没握笔,生疏得厉害,断断续续地写。
“雕廊画阁幽人居,门前荒苔成青碧。鹊桥七夕一相遇,广寒桂花落满地。欢聚兮无语,空守兮静寂。日暮花谢去,黄鹤杳无意。黄昏无声息,乡音隔千里,孤魂零落如飞絮,生死两不知。”
她内心一时情聚,百感交集,扔了纸笔,仰头闭目重重地喘息。
已是三更天了。一切都已入睡。邱枫染感受着家里的一片死寂,比他孤身一人的时候,还要死寂。
他用一个月,收服西十二家,休养两个月,收服东三家,就在刚刚,他收服了南五家。
他铁血。用一种不可质疑,不可逆转的气势,收拢了这天下接近二分之一的财富。
而面具人交给他的,不过天下十分之一的银钱。
他头痛,当年几乎穷死的要饭的小男孩,突然坐拥天下一半的财富。他不欣喜,他只是头痛。一想起李安然,他就头痛。
他是自己多么欣赏的男人。甚至为了李安然,他走出竹林去杭州。
天下者,一人之天下。他李安然不想雄踞天下,可是他妨碍别人雄踞天下。
从此之后,他的敌手,应该是李安然。
邱枫染自己非常清楚,天下人都欣然仰慕李安然,对自己,却只是怕。
他形容冷峻,心更冷峻。他的果敢与强硬,一言既出雷厉风行,他远远地坐着,冷冷地做着,所到之处,望风而倒。
他不惜杀。他不惜罚。他甚至不惜毁灭自己。冒险本来就有两种结局,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他总是成功。不是因为他运气好,只是因为他手段高。
现在终于要面对李安然。邱枫染突然觉得自己原来只是小打小闹,他真正难做的事,还没有开始。
他从来没想过杀李安然,李安然已经名满天下,杀他,实在太过不容易。
杀李安然,是面具人要做的事。他邱枫染只想打败他,不是用武力,是用财富。
李安然最适合于喝喝茶赏赏花,他骨子里和楚狂一样,不爱慕世间荣华。他邱枫染爱慕的也不是世间荣华,他渴望的是雄霸,雄霸天下。
那个四岁病死了爹,十岁饿死了娘,十一岁被人打死了哥哥,十二岁饿死了姐姐的小叫花子,突然在一个瞬间,雄霸天下。
他就是要夜夜烟花。他就是要雄踞天下。
当年他所承受的无助,他一并给回去;当年给予他的耻辱,他一并讨回来。他要天下人仰其鼻息,望而生畏。
一个孤苦的小男孩,面对亲人接二连三的死亡,不怕吗?面对别人残暴无情的欺压和虐打,不怕吗?
而今,他要让所有的人害怕。
邱枫染站在清冷的庭院里。他不曾有一个温暖的家。为什么他邱枫染不曾有一个温暖的家。
空寂如死。这华丽的竹林里的房子,冷寂如同荒野的坟墓。
没有人生活热闹过的气息。他突然想起,他很久没有过问他的妻。
当时正是刚刚着手无序的时候,他的妻,没心没肺地缠着他,无所顾及地惹他生气。
他需要绝绝对对的冷静,他要想事情,她却只知道要自己陪。他冷落她一点,她就任性地跑到外面去惹是生非。
那个死丫头,还和他吵。绝食淋雨,以死相逼要离开他。
她到底怎么样了,不会是他不回家,她又寻死了?
邱枫染静悄悄地来到谢小倩的房里,藉着月光看她病榻上的脸。不堪入目,她怎么竟然病成这个样子!
他突然不容忍,她这样憔悴地死去!
旁边还有字,她写的字?
邱枫染拿起来看。鹊桥七夕一相遇,广寒桂花落满地。欢聚兮无语,空守兮静寂。
邱枫染苦笑。这丫头好文笔。同样是神仙。牛郎织女七夕相聚,广寒宫里的嫦娥空守静寂,桂花应该是八月才开吧,难道会是花没开,就已经零落满地!
邱枫染的心突然轻轻地动。
是啊,花没开,就零落满地。
孤魂零落如飞絮,生死两不知。她存了必死的心。
她还是一个花季少女,就病成如此。他们婚后不久,还没尽享夫妻情意,就让她心力交瘁。伤心,心死。
就因为羡慕,别人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吗?我的傻丫头。
傻丫头。邱枫染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立在西湖边上,听见有丫鬟唤她,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
看见谢小倩青春俊美的脸,她纯真的眸子里是温柔阳光的笑。她歪着头好奇俏皮地打量着自己,快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眸笑,回身走到他身边,欣然对他道,“我叫谢小倩,你呢?”
我叫谢小倩,你呢?
从一开始就是她缠着自己。他没有激烈火热的情感,但他也尽量顺着她的意。
一不顺着她的意,就心成死灰,闹着要死?
你在人海中看上对人清冷的我,小倩,你或许不知道,那是一种知遇。
所有的人对我望而远之,小倩,唯有你,唯有你。
我怎么可以,让你这样病死。
第二天一早,邱枫染请回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鹤发童颜,表情如云影,如花笑。
姑爷请来医生给小姐看病。小鱼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张张为谢小倩洗脸梳头。谢小倩懒懒道,“不要忙了,又没人看。”
不想是邱枫染陪同医生进来的。他依旧是一身白衣,清冷的表情。
恍如隔世。竟然在这个早晨见到这个冷酷绝情的男人,他竟然轻柔地望着她,扶起她给医生看脉。
他的体温渗入到她的身体,她突然又闻到了他身上优雅的男性气息。
谢小倩的泪泉涌而出。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不会因为他流泪了。却不知他怎么就良心发现,突然对自己,这么好?
医生看了脉,叹了口气,起身和邱枫染出去。邱枫染问他如何,他话也没说,开了个方子,说吃几日试试。
邱枫染说好。
不想那方子真是神奇,谢小倩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