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萱哭累了。怔怔地不说话。李安然靠着厚重的城墙, 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李若萱道,“真的不能原谅他吗?”
李若萱抽泣着,恨恨地哼了一声。李安然道, “还生哥哥气吗?傻丫头, 我们的亲人都死了, 这世上就只有我们俩最亲, 我怎么会, 帮着别人来欺负你呢?哥哥怎么会不疼你呢?”
李若萱听了这话,泪又倏尔流下来。
李安然道,“我没有说破, 一是他央求我不要说。二来,我看他性子真的改了, 也对你动了真情意, 我也就放心把你交给他, 反正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他当时有心结不说, 但是早晚也会和你说。你们真心交往,由他亲口告诉你,不是比我说出来强吗?”
李若萱叫道,“我不要听!反正就是他骗我你也骗我!”
李安然道,“若萱, 你就原谅他吧。他们斩家遭受灭门之祸, 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死了, 所有亲人全死了, 他却从来不曾和亲人相亲相爱。他现在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就是因为他不肯原谅他自己,不敢面对他过去!你想想, 若不是有撕心裂肺的痛,人如何能这么大的改变性情。若萱,我是你哥哥,也是他哥哥,我疼你,也疼他。他好不容易找到我,我们是兄弟,在他还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的时候,我可以,不管不顾地撕开他的伤口,血淋淋的,让他惶惶然无处躲藏吗?”
若萱一时怔住,半天没说出话来。李安然道,“我知道你还记恨原来那些事。只是,他现在已经找不到一点过去的荒唐痕迹了,你何苦这么逼自己。你知道他走出这一步有多难吗,他不敢爱,偷偷跑了,躲了七天又回来。他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我们为什么不肯给他机会呢?你们俩这段时间这么相爱,柔情蜜意,终身相许,连你那么爱他,都不肯原谅他,你让他,还如何自处?”
李若萱的泪突而奔流,哭道,“你别说了!”
李安然道,“谁都曾经做错事。我有时候睡不着,就时常想,如果当初知道我和你嫂嫂夫妻的情分不过那短短的两年,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拼命宠她,就应该什么都不做,每天陪着她。可是人,谁又能知道后来事。”
李若萱胡乱地擦泪,哭声道,“可是你对我嫂嫂很好啊。”
李安然道,“那只是你看着好而已。我故意气她,冷落她,乃至曾经羞辱她,试探她是不是爱我,引诱她来杀我。她还不是和你一样,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劈了我。”
李若萱哭道,“他怎么和你比,他不是好人,原来就欺负我,现在还骗我,总之我不要嫁给他,我宁愿嫁一个傻子,瘸子,宁愿嫁给小武那样的人家,也不要嫁给他!”
李安然道,“傻丫头,又说胡话!”
李若萱扑在哥哥怀里,哭道,“哥哥,我不要嫁给他,可是我该怎么办,呜呜呜……”
李安然拥着妹妹,叹了口气。对若萱道,“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还是瞭解他的。他原来的性情并不好,但其实他很心软,见不得别人对他好。人与人之间,若是将心交出去付出感情,就难免受伤害。他不愿意自己受伤害,就乐此不疲地伤害别人。仔细想,他也是可怜人。他还不是自己和自己对着干。一边臭名昭着,一边却顶着女人的面具,品行无可厚非。我们菲虹山庄出了事,除了你四哥和他斩凤仪,肯站出来帮我们的,还有谁。他的师父怜香子,是面具人的师兄,说来斩家和麪具人素有渊源,可是他为了救我帮我,和麪具人结仇,让辉煌百年的斩家,一夕灭门。我们再惨,还剩下我们兄妹俩,天地虽大,他却是只剩下一个人了。”
李若萱越发呜呜大哭出来。
李安然道,“他再怎么胡闹,也抹杀不了我们之间的情意。就算世上任何人都不原谅他,我也会原谅他。从个人感情上讲,你说得不错,我是有点偏向他。你不管怎么说,一直在我身边,我可以一天天看着你,疼爱你。可是他不,他时时刻刻紧闭着自己的心,我对他好,他时刻抗拒不领情,想方设法让我生气。他家里人虽多,却没有家庭温暖,他总是远远地逃离爱他的人,孤苦无依。现在他家破人亡,一身的悔恨一身的伤,化妆易容,满天下地找我。若萱我和你说,看见他,我的心就说不出地疼。你对他好,他先是忐忑,后来感激,然后他很幸福。看着他幸福,我就很开心。他活得太苦了,我真的很希望有一个人能好好爱他,让他也能很柔软很快乐地生活,不计较他原来做错的事,只看重他本来就纯良的心。他害怕失去你,跪下求我,我就忍不住,想偏袒他。”
李若萱在李安然怀里哭得一塌糊涂,李安然道,“若萱你年纪不小了,好不容易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他现在痛改前非也是个好男人,我希望你们幸幸福福地成了亲,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你从十三岁跟着我,这么久,我从来没见过你像前一段时间那么开心快乐过。他换了张假脸,你倾心相许那么爱他,他告诉你真相,你就再也不原谅他吗?”
李若萱呜呜地哭,要李安然不要再说了。
李安然道,“他爱上你也是他的福气,我妹妹是个好姑娘。成了他的妻,给他一个家,为他生儿育女,他将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说实话,看着你一点点长大,成长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然后突然爱上别人,要离开哥哥了,还真就舍不得你,好几个晚上都不能好好睡,想你嫂嫂,想我们曾经的家。可是你长大了,总不能跟我一辈子。”
李若萱哭道,“哥哥,我就不嫁了,以后就跟你一辈子,陪着你。”
李安然笑道,“这么大丫头,还说这种胡话,也不怕人笑话。”
李若萱依旧呜呜哭。李安然叹气道,“好了,别哭了。再怎么委屈,也哭了大半夜了。你脾气也发了,簪子也甩给人家,哥哥也打了,还不消气吗?女孩子,尤其要心胸广阔。男人十有八九都可气,你这样子气性大,当心气坏自己身子。”
李若萱不依道,“可是哥哥,我就是忘不掉。他原来那么坏,一堆老婆,还调戏我和嫂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说他改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变回去了,他现在对我好,将来还是原来的坏样子,我,我就被他给毁了……”
李安然拥着若萱,说道,“他再也不会变回去了。”
李若萱喊道,“那谁知道!我就是忘不掉!”
李安然闭上眼,叹气。
他这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或许天生就是一对冤家。
李安然带着若萱回家,家里黑漆漆的,安静得让人有点怕。
李若萱突然很紧张。这么静。方青呢?
兄妹俩相互看了一眼,李安然快步进房里找,没有。
李若萱有点傻眼,拼命抑制要哭的冲动。李安然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颓然叹了口气。
李若萱控制不住,不相信般冲进各个屋子找,然后靠在杏树上,微微抖着,不肯哭。
李安然道,“你让他走,他,真的走了。”
李若萱只觉得心口裂痛,一下子大哭出来。
李安然走过去安抚道,“你别伤心,他或许就是冷静一下,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李若萱冲进屋子里伏在牀上哭。李安然跟进去,点亮灯。李若萱吼道,“你不要理我,你出去!出去!”
李安然盯着桌上的东西,半天不动弹,李若萱起身刁蛮地想赶哥哥走,看着桌上的东西,也怔住了。
那根翡翠簪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正中。散发着温柔的光。
李若萱怔住。半天不说话。
李安然叹气道,“你休息吧。他把簪子留下,就表示,他把爱你的心也留下了,不管他走多远走多久,他都等着你原谅他。”
李安然说完向外走,李若萱在背后叫哥哥。
李安然没有回头,只是柔声道,“你放心爱他,别再气了。他不会辜负你,从此以后他将是世上少有的好男人,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若萱好像大病了一场。整个人沉默了,闷头干活,不爱说话。
李安然很是头疼,也怜惜。可是他束手无策。他费尽力气逗若萱一笑,可是笑过了,还是郁郁寡欢。
真的希望,那个男人闯进来,把她哄欢笑,把她带走。他们愿意怎么亲热怎么亲热,拼了力气卿卿我我恩恩爱爱才好,只要若萱高兴就行。
转眼深秋了。若萱瘦削得李安然当真是心疼,忍不住就发了脾气,把那丫头一顿骂。
李若萱乖乖地听着,低着脑袋不吭声。
到最后李安然也就不忍心再骂,半笑着,叹气。对李若萱道,“你再这个样子,我还真就忍不住气,又动了当年打你的心。”
李若萱还是不说话。
李安然长叹道,“好,他不来,哥哥就带你去找他。这总行了吧。”
李若萱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不,我就在这里等他。”
李安然道,“有时候我也想打他。你被骗了,女孩子发发脾气也属正常,他怎么就一走了之,这么不依不饶的,是他哄我妹妹,还是我妹妹哄他,等见了他,我一定替你好好教训他。”
李若萱还是无话,李安然看向她,微微笑道,“傻丫头,我们走了,有一个地方,他要找你也会找得到。”
李若萱执拗道,“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李安然叹气道,“你去年不是很想回你四哥那儿过年吗,今年咱们回去吧。你斩大哥什么时候想找你,也都会找得到你。”
李若萱突然道,“哥哥,他若是不爱我了,或是爱上别人了,你就替我把他杀了。你若是不杀他,你就杀了我这亲妹妹,我恨他。”
李安然突然闭嘴,骇然望着妹妹。李若萱无精打采,眼神颓废而空洞。
李安然有一个很恐怖的感觉,再这样下去,他的宝贝妹妹就要废了。
他要带若萱走。若萱不死不活不哭不闹,只是简单地重复三个字,我不走。
李安然气了。冷然望着她,说道,“不走也得走,这事由不得你。”
若萱哼笑,说道,“什么事能由得了我。你说起来处处为我好,可是你真的疼我了吗!你和他一起骗我,骗我!现在我这样子你满意了吧,你是不是非常满意,你骗我骗得很满意是不是!你自己的妹妹,别人想骗就骗,想扔就扔,你满意了吧!别人想骗你就帮着骗,别人扔了,你又没脸没皮去找,我才没那么贱!哥哥我恨你,恨你!”
李安然的心,开始抽痛,痛得他几乎不能自持。他看了眼若萱,掉头就走,走到门口,停住。
李若萱含着泪,眼睁睁盯着他的背影。
李安然温柔地转过身来,走到若萱身边坐下,温柔笑道,“恨哥哥好说,哥哥就在这儿,给你打。你别生气,我归你处置行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准备根棍子,那样才更出气?”
李若萱突而就笑了,笑未消,整个人扑在哥哥怀里,大哭。
李若萱最终还是听李安然的话。卖了房子和店,离开了。
在路上,就到处传起了斩凤仪的消息。一时之间街头巷尾都在传。
你知道吗?问鼎阁的阁主竟然是斩家的五少爷斩凤仪,原来还都以为是个女的。本来想想都不可能啊,斩凤仪那么能作,戏弄了多少女人,怎么能是问鼎阁的阁主呢,问鼎阁什么地方,为女人抱不平的地方!
你知道吗?斩凤仪消失了快两年,还以为他真的死了。可是他又突然出现了,重组了问鼎阁。要说他这个人,还真是了不起,就是原来太招人恨了。现在他往问鼎阁的顶楼上一站,玉树临风,睥睨天下的气势。原来的斩凤仪,看起来有点邪,轻挑美艳,现在的斩凤仪,大不同了,就像被抽了骨扒了皮换了血,整个一个脱胎换骨。大概是遭逢大难,全家死绝了,转了性了。
你知道吗?斩凤仪重现江湖,他原来的一些仇家,正互相连结着准备找他报仇呢,反正斩家现在没人了,今非昔比,谁叫他斩凤仪原来作孽呢!不过他和安然堂的楚狂相交甚厚,楚狂不会不管,定然帮他,这事就很难说了。那些和斩凤仪有仇的,多数是为了女人,当时是恨不得拼命,可是这么久了,新媳妇都娶上了,谁还真拼命啊。可是楚狂往哪儿一站,一出手就是拼命,谁敢真去招惹!
……
每一句话,李若萱都竖着耳朵听,不说话,但神情稍见明朗。李安然看了也只能笑。
实在听得多了,每天入耳的话和评论几乎都是重复了,李安然问若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李若萱不语。李安然道,“他或许是想通了。原来他家破人亡,他心灰意懒,再不想见人,就想平平庸庸漂泊江湖自我放逐一辈子,现在他该是想明白了,逃避不是办法。即便过去声名狼藉,即便可以换一个脸孔,但他毕竟原本就是斩凤仪,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李安然温柔地抚着李若萱的头,小笑道,“还有你,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哥哥。”
在飞雪的腊月初七的傍晚,李安然带着若萱回到了白衣堂。
他穿了一身黑衣,很单薄,但衬得他越发俊朗。宽大的衣和满头的发,他在飞雪的风中行走,飘逸,但静寂。
开门的是杨九翔。他狐疑地看了李安然半晌,然后欢天喜地地大喊,“师父回来!师父真的回来了!”
一羣人涌出来,围住他们,乱作一团。
楚狂似乎正在喝酒,半敞着怀出了门来。谁都以为,以他的性情,应该冲上去激动亲热地抱住,打几拳。可是他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羣外,看着。
他的二哥,快三年了。变成什么样子。
头发全白了,清瘦,俊朗,还是温文而笑。但是沧桑,成就了他一种新的令人心仪的味道。
或许这味道他原来骨子里就有,现在只是更多。
人人都知道他们兄弟情笃,所以很快安静下来。李安然站定,一早隔着人羣望楚狂。淡淡笑,目光相交。
楚狂啊!李安然油然一阵悲喜,走过去抱住他的兄弟。
怀抱依旧温暖,楚狂忽而落下泪来。
进了厅堂,若萱骇然看见斩凤仪。众人进去的时候,斩凤仪一身半旧的衣服,几乎是懒洋洋地靠在火炉边,嘴角淡淡笑。
见了李安然,他半是慵懒半是优雅地站起来,走过去拥抱了李安然一下,然后侧转头,亲近地对着若萱温柔地笑道,“还是不肯,叫我一声斩大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