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安安静静在后院逼毒。阳春三月, 天地清明,草木萌发,院子里的杏树开出繁盛的花。
小吃店还在营业, 请了一个勤快伶俐的店小二, 李若萱偶尔照看一下, 到店里街上露露脸, 绝大多数时间留在后院里, 为李安然护卫。
夜里明月高悬,银辉水一样泻下来,照在盛开的杏花上。李若萱半卧在杏树下的藤椅上, 看着繁盛的白如雪的杏花,闻着淡淡的沁人的香。
远处是高远幽蓝的夜幕, 有淡淡的云, 极少的清亮的星。
有舒适的风, 带着春日微醺的味道。
风过有星星点点的落花,疏疏淡淡的飘落。
落花有声音吗?李若萱听到碎屑般, 轻轻坠落的声音。
不是落花有声音,而是有一个黑衣人飘落下来。
李若萱一个激灵站起来,拦在了黑衣人面前。
她握住剑,没有言语。这一年来,生活一向很平静。哥哥在逼毒, 她本来以为, 会一如既往平静地过去。他们并没有露出马脚, 她想不出来, 他们有什么破绽。
可是偏偏在这时候, 来了个黑衣人。
黑衣人望着她。从杏树下钻出来的小姑娘,随时准备拼命的小姑娘。
对峙。
然后黑衣人出招。他用得是剑。剑如霜雪。
李若萱也用剑。很普通的, 街上一两银子能买三四把。
黑衣人的剑很凌厉。快。闪电般的光,很阴狠的攻击。
李若萱的剑精妙。有时候分不出是在防守,还是在进攻。几乎在黑衣人认为已经杀了她的时候,她成功地化解开,还攻了过去。
黑衣人有片刻的停歇。李若萱的剑招不诡异,很纯正,可是太过高妙,几乎完美无缺。
他一时想不起这会是出于谁的手法。出自什么门派。眼前的女子内力青涩,不能够完全发挥剑招的威力,否则,堪比玉树欧阳。
黑衣人突然不想杀她,想掳走她。
偏偏李若萱,尽管这些日子练剑有些荒疏,可也不是谁想掳走就能掳走的。
黑衣人突下杀招。强劲的内力,剑刃在空气中细细地呼啸着,李若萱有一种深水灌顶的窒息。
本来她的剑格住了对手的剑,她顺势一转就可以消解对方的力量,可是她的剑在格住对手剑的一瞬间,断掉。
剑术再高妙,没有强大的内力支撑,也是如同花拳绣腿。
李若萱摔在地上,来不及感受疼痛,后领的衣服被抓起,整个人被拎起来,扛在肩上。
然后黑衣人顿住。很久很久,一点点倒下去。
李若萱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抹平右手食指尖上竖起的细细的针,拍拍手,吃痛地揉揉肩,抚抚胸口。很疼。受内伤不是开玩笑,很疼的。
里面传来李安然的询问声,“丫头,你没事吧?”
李若萱说没事,凑过去摘下黑衣人的蒙面,黑衣人紧闭的眼突然睁开,甚至还带着促狭的微笑。
李若萱一声惊呼,人已经被黑衣人掐住脖子搂在怀里,李若萱右肘向后猛击,黑衣人吃痛,右臂死死勒住若萱的颈项,若萱呼吸不畅,死死向后仰,嘴里的暗器“扑”一下喷出。
黑衣人不曾提防,躲闪,李若萱干脆猱身而上,袭击黑衣人的咽喉。
黑衣人不想这看似普通的小丫头竟然如此难缠,右面脸颊被暗器伤出血来,一向爱惜的容貌险些遭到毁损,顿时杀机立现。反手一个剑花甩了过来,明晃晃的。
李若萱就地一滚,避开,看见黑衣人净白的脸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流着淋漓的血。
李若萱无剑可拿,当下闪身避剑的同时举起刚刚小憩的藤椅,虽然笨拙,竟然也避开了两招。
黑衣人内力远远强于她,李若萱知哥哥正在逼毒,长久争斗下去会让哥哥担心分神,一旦真气错乱,后果不堪设想。当下翻身杏树上躲开一剑,杏树瞬间摇摇欲坠落英缤纷。
李若萱扬声道,“我用暗器了!”
抓着把杏花扬了过去。黑衣人忌惮她的暗器,收剑防守。
李若萱趁他收剑防守的间隙,飞也似的运起轻功,逃出院墙之外去。
出了院落就是街巷,李若萱几个起落,窜到那平日车水马龙的大街之上,三更已过,四下无人。
她本来想到了街上大喊捉贼,仗着自己和左邻右舍熟悉,引人来吓退黑衣人,不想黑衣人轻功远胜于她,她喊声未出口,就被追上来的黑衣人从后面扼了咽喉。
她挣扎了几下,被扼得更紧,黑衣人从后面猛击她头部,若萱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她是被摔醒的,身子狠狠地撞在冰冷的地上。李若萱惊恐地瞪着黑衣人,黑衣人浅笑着揉着腕子,不远处一个穿着破旧的卖字先生从睡梦中惊醒,做出一种惊恐吓傻的表情。
黑衣人示意卖字先生出去。卖字先生仓皇惊恐地向门外挪动,李若萱环顾四周,发现是一所破庙。
头顶就是如来佛祖。
黑衣人凑过去冷峭地向后抓若萱的头发,强制若萱仰起头来。冰凉的手指抚上若萱的颈项,向上游走,然后捏住若萱的下巴。
黑衣人的声音沙哑,他盯着若萱的脸在盈盈地笑,“你还真就是长得丑了点,功夫倒真不错,可惜的是,我血蝙蝠不爱才,只爱色。”
李若萱被血蝙蝠紧紧地勒着头发,仰着头,看见的是高大的破败的泥佛,落满尘埃。
她对血蝙蝠苦笑了一下,说道,“既是嫌我长得丑,你还费事把我掳出来干什么。”
若萱说话的时候,眼睛清灵灵地望着血蝙蝠,血蝙蝠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咦”了一声。
他的手指抚上了若萱的眼角,玩味笑道,“刚刚发现,你的眼睛很漂亮。看得久了,似乎也不是那么丑了,隐隐约约,哪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若萱笑,“若是你觉得我不够丑,那就尽管享用好了,反正掳都已经掳来了,想来你一贯看的都是美女,今天换个丑的,也挺新鲜。”
血蝙蝠的头凑得更近了,手指轻轻触摸若萱的鼻头,他满脸笑,温柔道,“小丫头几岁了,现在这样子还能和我说话,想来还真是难得。”
李若萱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血蝙蝠道,“你说。”
李若萱道,“你享用之后,要杀掉吗?”
血蝙蝠审视地望着李若萱,狐疑地笑,问道,“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问题。”
李若萱道,“当然。如果受辱之后还是一死,那还要受辱干什么。”
血蝙蝠道,“你不想死是不是?”
李若萱道,“是,名节哪里比命更重要。”
血蝙蝠细细地望着李若萱,摇头道,“你和别的女孩子,还真是不一样。有趣,你知不知道,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就不应该让我这样的人喜欢。”
李若萱道,“我这么丑,你怎么就会喜欢。”
血蝙蝠道,“对,你说的很对。”
血蝙蝠一把抓住李若萱的腕子,一脸欢盛的笑,他轻轻一勾若萱的镯子,镯子断裂开,迷药洒了出来。
他勾住若萱的脸道,“傻丫头,在我这惯用迷药的人面前,你怎么可以再用迷药呢?”
李若萱道,“对不起,我差点就忘了。采花贼是不怕迷药的。”
血蝙蝠摇头纠正道,“你不是差点忘了,你是已经忘了。世界上最烈的迷药,也迷不倒我血蝙蝠。”
李若萱嫣然笑道,“最厉害的迷药迷不倒你,那最厉害的毒药,毒不毒得倒?”
血蝙蝠毒发。他猛虎一样扑过来,李若萱闪身,飞起一脚踹过去。
血蝙蝠被踹出两丈余,落地,李若萱无暇再战,只想着往外跑。她对杀人不感兴趣,她只想脱身。
不想人在求生的危急时刻总会迸发出可怕的力量,已经毒发的血蝙蝠凌空反扑,李若萱已经踏出了庙门,又被他掐着脖子抓了回去。
脉门被他控制,咽喉被他扼着,血蝙蝠简短地命令,“解药!”
李若萱道,“你放了我就给你!”
血蝙蝠手臂狠狠地用力,李若萱不能呼吸,身体凌空,双脚不停地挣扎。血蝙蝠冷然道,“不拿出解药我就先杀了你!”
他说着,手臂微微松了,李若萱恢复些喘息,血蝙蝠道,“说,解药在哪里!”
李若萱道,“在,在家里。”
血蝙蝠胸口绞痛,嗓子一甜,一口血就要喷出来,他强自忍住,手上微微用了用力,凑在李若萱耳边道,“你休耍花招,快把解药拿出来,否则我死之前一定杀了你!”
李若萱道,“你不信就杀了我好了。反正你再不跟我回家取,就毒发死在这里了!”
血蝙蝠怒笑道,“和我耍花样,你是想让那个白头发的废人救你吧?施毒的人解药一向就在身边,快点,交出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李若萱“哼”了一声,银牙一咬,叫道,“好!给你!”说着身体猛地向后顶,头狠狠地撞在血蝙蝠的胸口,血蝙蝠踉跄一步,李若萱仰身踢腿,一脚踹中血蝙蝠的头脸,血蝙蝠摔倒。
李若萱乘胜追击,又一脚踹向血蝙蝠的后心,不想血蝙蝠一翻身,一把抓住李若萱的脚,面目狰狞地一声喝,血淋淋地站起将李若萱抡飞出去。
庙里的空间有限,李若萱眼看着就重重地摔在墙上,急狂的血蝙蝠又小兽一样扑过来,像要把李若萱撕裂咬碎一般。
李若萱伸脚点墙,藉着反弹力与迎面扑来的血蝙蝠撞在一起,血蝙蝠恨恨地以鹰爪抓住了李若萱的左肩。李若萱咬牙一拳打在血蝙蝠的胸脯,一昂头,伸手抓住血蝙蝠的一大缕头发,死命地向下拽。
血蝙蝠一歪头,疼得龇牙咧嘴,右手的力度自然加大,李若萱拼命一咬牙,生生拽下血蝙蝠的半块头皮。
两个人纠缠成一团,摔到地上。李若萱只觉得身上陡然一轻,血蝙蝠被那个卖字先生提在手里,一拨,一挥,血蝙蝠就直直地摔出去,撞在佛祖身上,一声闷哼,连同佛祖一起,轰然倒塌。
李若萱泄了一口气,撑起身子扑在卖字先生的脚下,卖字先生弯腰扶住若萱,若萱吃力道,“救我!”
若萱气力不支倒在他的臂弯,卖字先生看着若萱苍白的小脸,手在轻轻地抖。
李若萱悠悠醒来,天已大亮,仔细看,在一家客栈,卖字先生伏在桌上睡着。
她“呀”一声跳起来,卖字先生已然起身,望着她。
她想起自己昨夜是受了伤了,可是这一早起来,胸中并没有太多疼痛难受的感觉,活动一下左肩,有些疼,但半边膀子总算保住了。
卖字先生帮自己疗伤了。若萱突然就有一点结巴,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去感谢人家。为人疗伤,是很耗损自身的。而且自己胸口有一团温和温暖之气,那是服了很好的内伤药的表现。
她无措地看着卖字先生,卖字先生有一张方正温和的脸,整个人看起来略微苍白文弱,但眸子很黑很亮,笑容很温柔熨帖。
李若萱想起来应该谢人家,她刚要跪下,卖字先生一把扶起,说道,“姑娘大伤刚愈,不必多礼。”
李若萱听他的声音,一分平和,两分懒散,三分温柔,四分清透。不知道哪里有些熟悉,很亲切。
不及回味分辨,李若萱道,“我家在东大街桂花胡衕三十二号,开了一家小吃铺,唤作贵客来。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救命之恩,容日后回报。”
卖字先生小笑道,“在下方青,一个测字卖字的先生,初来乍到,打算在东大街南口摆个小摊,日后就是街坊邻居,还望姑娘你多多照顾。”
李若萱扬眉笑道,“大恩不言谢,恩公你一人在外,日后就来我的小吃店吃饭吧,平常饭菜不入席面,恩公能去就是赏脸。”
卖字先生与若萱寒暄几句,若萱心里惦记哥哥,很快告辞,飞也似的往家跑。
一推门李安然倒在院里,似乎力已用尽。李若萱眼一热,扑上去扶起抱在怀里,唤哥哥。
李安然虚弱地睁开眼,见了若萱,舒了口气,身体又直直往下倒,李若萱心惊,急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李安然闭上眼,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或许如果有力气,就会给若萱一巴掌。
逼毒之前就告诫她,要她有危险就把敌人引到屋里,他黑雷在侧,总有办法击毙,谁知她竟然不听话,竟然自己冒险往外引。她长大了,有自己主意了,李安然突然觉得管不住她了。
李若萱汤汤水水的悉心照料,熬好备下的药,给哥哥将养。李安然整整一天阴着脸不理她,她自然大气也不敢喘。
哥哥黑着脸,隐忍着怒气,不言不语,让李若萱觉得怕。
哥哥貌似从来没这样严厉。原来他发再大的脾气,不过是打一顿骂一顿,打了骂了他自己就心疼急着安慰,即便不安慰,她若是凑过去,他从来都是敞开胸怀一脸微笑着接纳,从来没有不理自己啊!
李若萱又觉得委屈。哥哥肯定是担心自己才这样的,可是昨夜九死一生的情形,他就不问一句吗?
吃了晚饭李若萱无措地在一旁站着,李安然躺在牀上,脸背向妹妹。
冰山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可不像是李安然的风格。何况他拒绝的还是自己一向疼爱的妹妹。
李若萱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见哥哥不理,也不敢说话,只好低着脑袋往外走,行至门口,突然听到李安然道,“你给我回来!”
望着若萱脸上现出的惊喜,李安然让她到牀边来,叹气道,“我知道,你是想护着我。可是逼毒疗伤,出了意外大不了我真的残疾了,或许真气错乱我再也不能用武功了,可这些,能比你的命重要吗!如果像我现在,把毒逼了出去,我成功了,然后你死了,你是不是想痛死你哥哥!”
李若萱不言语。李安然道,“有了危险,你第一个想要找的人,才是你最亲的人。我们兄妹俩九死一生,相依为命,两害相权取其轻,护住你的命我受一点伤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肯,宁愿自己犯险,什么时候就和哥哥,如此生疏了!”
李若萱忽地泪如雨下,跪在地上伏在哥哥怀里大哭。李安然道,“你现在和我哭,你若是死了,我去找谁哭去!”
李安然说着,眼角流下泪来。李若萱哭得稀里哗啦,李安然索性不说话。
李安然话里的“生疏”让若萱非常委屈。她知道哥哥可能会很重地责骂她,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从哥哥嘴里蹦出“生疏”来。这两个字就像一根刺,刺得她的心疼,原来他拼死保护自己的时候,他怎么没有说生疏。现在自己护着他,就是生疏了!
她没有顶嘴,只是哭。李安然忍不住爱抚地摸着她的头,问她,“别哭了,谁救你的?”
李若萱抽泣着,很纳闷,哥哥怎么知道有人救了她?
李安然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即便你用毒,能胜,也是一身伤,不可能这样完好无缺地回来,谁救的你?”
李若萱道,“他,他说他叫方青,是一个卖字先生。”
李安然道,“如何出手。”
李若萱道,“没,没看清楚,这样一闪,一拨,一挥袖子,然后,那个血蝙蝠,就摔在破庙里的佛身上,死了。”
李安然沉吟半晌,不说话。李若萱望着他补充道,“他说,他要在咱们这条街的南口摆一个测字卖字的摊,以后就是邻居了。”
李安然道,“那好,等我好一点,过去拜谢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