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萱十八岁的二月, 她的店赚了三两银子,她抑制不住开心,跑过去和哥哥兴高采烈地说。李安然于是让她拿挣的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李若萱出去晃了半天, 空着手回来, 李安然奇怪, 李若萱神秘兮兮地抿着嘴笑, 说她要攒起来,赚更多的钱。
李安然心有所感。这丫头真的长大了,开始知道过日子了。
竟然有人来提亲。
对面的卖干货家的儿子小武。和若萱同年, 长得憨实,个子不高。若萱对他没有反感, 因为离得近经常说话打招呼,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 人家会动了娶她的念头!
自然是被哥哥回了。那大男孩像是自尊心受伤,见了她躲躲闪闪的, 李若萱突然就很失落。她很纠结。
在静静的夜里,她一遍遍问自己。如果自己不是李安然的妹妹,不是菲虹山庄的大小姐,那么不就是会像现在这样,日夜在繁琐的事件中操劳, 然后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卖干货的儿子, 结婚生子, 过此一生吗?这样门当户对的婚事, 小武那样老实本分的人, 她有权利和资格不同意吗?
天下熙熙攘攘的人,不都是这样庸庸碌碌为衣食奔波操劳的吗?生儿育女, 一家人平平安安,吃饱穿暖,就是福分。
她会有什么不同吗?她的资质,做一个能干的小店的老板娘绰绰有余,做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天分。原来在家的时候,在哥哥嫂嫂,在四哥五哥沈姐姐他们身边,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可是,他们都是些风流俊赏的人物,在人羣里卓尔不俗,而自己,放在人堆里,泯然众人,再也没办法挑得出来。
对面卖干货的人家,没看上她别的,就是看上她的结实,能干活。
李若萱突然就心口抽痛不安。她突然就觉得恐惧。未来茫然看不到尽头,似乎,是面前繁琐忙乱的日子的无限继续,生命匆匆,转眼百年。
什么都好像没得到,什么也好像没失去。生了,死了。在许多许多年后,没有人知道你曾经生,曾经死。
没人知道。
时光如江海,个体如沙泥。千千万万的生命,已然失去了相貌和色彩,混作一团,随波逐流。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她猛然想起年少时,哥哥逼自己背下的诗。那时候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背不过,就捱打。可是背过了也就是背过了,她那时候,其实还不懂。
还是纯真不知愁的年纪,整天愁的怕的是哥哥的责罚和呵斥。念书和学琴,是很艰深的功课,她总觉得自己年幼,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人生是什么,未来怎么过,那都是很遥远的,不需要去想的事。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家破人亡,和哥哥逃出来,现在,她已经十八岁了。快两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自己,已然变了好多。
自己有时候都认不出自己来了。脸上改变的容貌,用得太久了,她几乎都以为自己本来就长成那样子。
她干净利落地干活,熟络地采买,高声地叫卖,她有时候自己也会恍然,这个地地道道的市井女子,就是本来的自己,曾经那个娇美骄横的大小姐,不过是一场梦吧。
真真假假,过去和现在,有时候分不清,哪一个更真实。
而这突如其来的提亲,就像尖锐的刺,逼着她去想,去分辨。
让她的心,尖锐地痛。哥哥,如今已经泯然众人粗手粗脚的妹妹,你还想着把她像宝贝一样,嫁给那些高门大户,被一个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温柔宠爱吗?原来李若萱觉得嫁给那样的人没什么不对,可是现在,那是一个过错!
繁华已散,世事消磨。
我已不再是昔日的李若萱,世上再也没有,菲虹山庄的大小姐。
李若萱突而流泪。眼前日复一日的日子,突然让她绝望。如果活下去就是这样的重复,为什么当年还拼死求活?
她哭。她很委屈。
李安然递给她一个帕子。她呜呜哭着接了去,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安然柔声问她,“怎么了,什么事这么伤心?”
李若萱只是摇头。
李安然莞尔,打趣道,“我家若萱也十八岁了,也的确是该嫁人了,不会是,真的看上对面卖干货的小武,被我回了,所以在这儿哭吧?”
李若萱顿时急了,起身恼恨地唤哥哥。李安然顺势拉过她,指着里屋说道,“进去把易容的妆卸了,好好洗洗脸,梳梳头,里面有我给你买的衣服,穿上然后出来见我。”
李若萱懵了,李安然笑道,“还不去。”
李若萱不明所以地露出真容,望着镜子里青春美丽的脸,明眸皓齿,她不禁半是疑惑,这个人,真的是自己吗?
换上哥哥买来的衣服,湖蓝的裙裾,乳白的坎肩,淡淡的香。
李若萱凑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嫣然地笑,有明媚也有忧伤。
她出来的时候,站在李安然面前,几乎有些拘谨不自然。李安然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一架琴,就架在桌上,对她道,“来,过来给哥哥弹一曲,弹你四哥的那首短离歌。”
李若萱茫然道,“短离歌?”
李安然笑道,“连这也忘了。还是你自己填的词。”
李若萱忽然想起。那也曾经是明媚的春日,家里的花园开满了杏花,她一日读书,杏花飞落,偶尔写了几首小曲子,偏偏被几个哥哥发现了,他们都跑来看,一边笑,四哥还顺手谱了曲,嫂嫂煮了壶茶,大家嘻嘻哈哈一下午。
曲子都很短,四哥做的欢哗,急促而寥落。
李若萱坐在琴旁,手握琴上,忽而感慨,这是何曾熟悉但又是久违的东西。当年心里爱慕四哥,在这上面没少下功夫。
想起那个下午,那场欢笑,那些欢盛的永不会再来的日子。
未成曲,先有情,尽管曲子欢哗,急促而寥落。
“君骑白马今晨过,青枫树下唱离歌。君未回眸君未笑,明眸皓齿成蹉跎。”
当日的五首小曲子,四哥只看上了这首,旋律稍有变化的叠唱,她还记得四哥的襟怀间落满了杏花。
弄弦,生疏了。她每日厮磨的是柴米油盐,穿梭往来,蒸饭端菜,她每天拨弄的是算盘,她提笔记下的是账目。
可是想起来往事,内心是那样柔软而伤感。手指弹出的声音,一瞬间充满了心灵的温度。
李安然仰头闭目听。哥哥也在,想,那些旧日的时光吗?
李安然回眸望着她,若萱的眼里闪动着泪光。
他道,“很快就嫺熟了。你拥有的技艺,即便荒废已久,也是无法忘却的。今日听这琴里,多了一种味道,是从前的你,怎么也弹不出来的味道。知道是什么吗?”
李若萱没有说话。回忆繁华往事,人总是有沧桑的味道。
李安然笑了,说道,“有时候,还会想起你四哥吗?”
李若萱望着哥哥,不解。
李安然道,“那个时候,你心里不是偷偷喜欢你四哥吗?拼命练琴想讨他欢心。”
李若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李安然道,“那没什么,女孩子,都难免的,我们也都是从那样的年龄过来的。这并不妨碍大家都宠你。偷偷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去拥有,喜欢就是喜欢而已。这事不但我知道,你四哥也知道,就你那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我们去。你四哥十多年在脂粉堆里,女孩子的小心事,他不用看,也知道。”
李若萱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
李安然道,“突然和你说这些,实在是因为,看你一个人在这儿难受了,我心疼。”
李若萱的泪,偷偷地流出来。李安然道,“你还在怪哥哥,把你放在前面的小吃店里,使唤消磨你吗?”
李若萱被说中心事,低下头。
李安然道,“本来我也可以不让你过这种日子。我也不计较你是赚钱还是赔钱。也不是喜欢看你被人欺负得呜呜直哭,然后我还骂你。更不想把你嫁给小武那样的孩子,让你庸庸碌碌一辈子。”
李若萱低着头泪如雨下。
李安然道,“这样的生活,虽说没什么不好,但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悟性去欣赏和享受,凡庸的生活就是毒药。若萱你就没有那种顿悟心,所以你会痛苦,觉得这样下去长无尽头,没有希望,甚至只能找小武那样的孩子嫁了,这辈子就完了。”
李若萱哭道,“哥哥,你别说了。”
李安然道,“其实哥哥这么做,只是想磨练你,打磨你的性子,让你看事更通透些,做事更圆滑些。你的样子变丑了,也没有强硬的背景,一切靠你自己,想赚钱当然不容易。小吃店虽小,却是人生百态,形形色色的人,能增加你阅人的经历。看你和那些地痞流氓,和胡搅蛮缠的人也能周旋,你拿着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在琳琅满目的街上逛了一圈舍不得花,我就知道,若萱你长大了。可是我忘了,格局小,气场就小。你现在还会为这种生活不甘心,还会痛苦,若是再消磨上三年五载,你怕也就会顺应了,开开心心做了小老板娘。”
李安然说到最后的时候,就笑了,颇有几分调侃。李若萱在一旁抽泣着,娇嗔地扬拳要打他。
李安然笑道,“每个人想要的生活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的生活,是起点也可以,是终点也可以,可是不能是人生的全过程。我逼着你念了那么多年书,打着骂着要你练功,最终并不是要你开一家小吃店的。”
李若萱娇声道,“哥哥,别说了。”
李安然道,“怎么不让我说,我给你上上课不行吗。要不还因为我拒绝了小武的提亲,在那儿哭呢!”
李若萱的脸红了,李安然抚着她的头道,“出身市井,心中要有大格局大气魄,出身名门,胸怀要有平常心小天地。我和你四哥,都是在现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换上破衣服敛去锋芒,看人的脸色,低三下四点头哈腰,侍候人打杂样样精通。心中有情志,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要知道特立独行有特立独行的风骨,随波逐流有随波逐流的智慧。人要学会进退自如才行,穷达都得学着高高兴兴的。哥哥能理解你现在的苦恼,不仅仅是因为乏味的生活,更主要是缺少自己心爱的人。觉得和自己心仪仰慕的人,远隔云端。”
李若萱娇痴地扑在李安然怀里,撒娇地唤哥哥。
李安然道,“你知道吗,我也是像你一样过来的。我从三岁开始,直到二十岁,练功读书,三更睡五更起,从未废退。可是孟伯伯放开我的第一天,就是让我去镇上的各种小铺去做工。整整十个月,我在各种各样的铺子里,包括赌场妓院,都帮过忙。孟伯伯怕我们镇上的人太良善,还花钱故意请人去找我的麻烦,我处理得不好,回去就被他骂。”
李若萱听着哥哥的经历就很开心。她笑道,“像你骂我一样骂你吗?”
李安然笑道,“坏丫头你听着解恨了是不是?”
李若萱道,“我只是奇怪,你捱骂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平日都是你骂我,没有人骂你耶!”
李安然道,“我捱骂了也和你一样,低着头不敢吭气,认错,然后改。不过可不敢像你一样,动不动就哭。”
李若萱撅嘴,李安然则满脸笑,捏着她的脸颊道,“刚才还怨恨我委屈你,现在又跑我怀里来干什么。前些日子,不是怎么样都不理我吗?”
李若萱有点不好意思,伏在哥哥怀里笑道,“哥哥你怎的小心眼了,还和我一般见识!”
李安然拥着她,满足地叹口气,说道,“想来你在我身边已经五年了,看着你一点一滴长大,一起经历这么多风雨凶险,现在想想有一天会突然有人要把我妹妹抢走,娶了去,还真是很心痛,舍不得。”
李若萱娇憨地叫道,“哥哥~”
李安然笑道,“小丫头不用紧张,我舍不得也不会留着不嫁,这女大不中留,我想留也留不住!”
李若萱用小拳头捶着哥哥的肩,李安然道,“小吃店都赚钱了,以后请个人吧,你别那么忙,整天那么辛苦。”
李若萱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道,“哥哥我一个人能行的,都已经习惯了。”
李安然道,“老大不小了,还不学着做几样菜吗?即便将来不用你下厨,有门手艺总有机会讨好相公。”
李若萱脸红了,嘴硬道,“你,你就是想让我学做菜,好把师傅辞掉,雇个小工可比雇个师傅便宜多了!”
李安然笑。说道,“女孩子学做菜怎么了,连我都会做几样拿手菜。趁着你没嫁,做点好吃的,慰劳慰劳我,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