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两个玩伴去昆仑山算起,冉闵在家已经等上了几个月了,也不知王猛和祖瑶何时才能回来。就这样无聊的晃着晃着。练练武功,骑马射箭。看看兵书,半年大好的日子似乎在平平淡淡的过去。一个人的日子总是无聊的,更何况三人一点消息都没有,早就听他们说过昆仑山在很远很遥远的地方,一是离内黄郡也着实太远,再加上也不知往何方向行去才不迷路,不然冉闵自己快马加鞭早追过去了。不过就在将近春末的时节,忽然接到都城的圣旨,传旨之人竟然是新晋的猛人拓跋什翼犍,石勒与石虎预备招未满十岁的冉闵到京城做羽林军偏将,而羽林军的新任将军就是拓跋什翼犍。将军亲自来内黄接迎偏将。冉夫人心中纵使再多不舍,也拿王命无可奈何。让这孩儿去做将军,为这大赵江山打拼。
冉闵和拓跋什翼犍自从在上次校场斗犀兽之后,便是彼此惺惺相惜。虽说拓跋什翼犍比他要长上几岁,但是两人很快就称兄道弟了。相形之下,拓跋什翼犍因为是在赵国做人质,所以凡事都比较谨慎,不轻易喜形于色。到了襄国城后不久,冉闵便开始向拓跋什翼犍一同开始羽林军的日常操练之中。冉闵对于军队的操练的兴趣也颇大,在什翼犍的指导下,进步也是颇为神速,尤其是对于骑兵指挥,什翼犍本就是鲜卑拓跋部王族,在他的指导下,冉闵开始修习骑兵站的基本战术和迅速反应。由什翼犍指导冉闵也半是石勒和石虎的意思,所以什翼犍教得也格外卖力。这样的用心学习的日子,过得似乎比之前快了许多。
转眼已经到了333年,这一年的时间过得还算是快,三人分离说来也有快一年左右的光阴。在每日重复的操练和骑兵战学习之外,冉闵对二人的牵挂似乎也略微减轻了些。不过在某一日羽林军操练之后,什翼犍偷偷的对冉闵问起一事,似乎当朝天王石勒龙体欠安,病重卧牀,几乎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什翼犍问冉闵这个消息是否属实。虽然冉闵早已得知石勒咳血,身体已然很难支撑。现在每日忙于骑略,已经很难与天王石勒见上面了。二者中山王石虎也在忙对辽东鲜卑族的防御,难以抽身回来。毕竟整个赵国防线已然东移,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天王的病情。但是从什翼犍口中问出,也颇感意外。看来自己这个石虎的义孙还是有些分量的。
拓跋什翼犍也知道自己尽管武勇过人,但是毕竟是鲜卑族,在这个羯胡的国家,虽然一样属于是少数派,但不是被团结的对象。自己一无兵,二无部众,是不可能和氐族王蒲洪,羌族首领姚弋仲一样受到重视的,所以很多事情非要小心选择,谨慎不可。石勒病危,太子不久即将即位,自从上次校场的较量,任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石弘性格略微温和,不是中山王石虎的对手,甚至是有些惧怕石虎。羯人嗜杀,石虎在羯族人中有很高的威望,这点连石勒都不如后起的石虎。蒲洪和姚弋仲两人也是政治上的墙头草,这时必然会挑选一边站队。石勒一旦病故,以中山王残暴的性格,一定不甘心让软弱的太子那么顺利的继承皇位,太子和中山王之间必定有一场殊死较量。如果一切如自己所推断的话,那么在这时选择胜利的队伍站对队,才是关键。
在拓跋什翼犍眼中,这个眼前的年轻人,有着过人的武勇和看似平常其实非凡的聪黠。而且也深得石勒及石虎的喜爱。但是他却又是一个实在的汉人,也只是和自己一般游离在权力核心之外。是个可以交结的盟友。按他的判断,这场较量不用打就知道除非太子能得到蒲洪,姚弋仲这样的军队实权人物的支持,否则的话太子绝不是中山王的对手。所以自己先探听一下这石闵的态度。从他口中不见得能得到这已经公开的情报,但是或许可以得知他的态度,以及他对这场政治争斗的看法。虽说他年纪尚小,但不管怎么看,他也确实是一个够资格和自己商谈的人。他的人品经自己近一年的考察,也是可以信得过的。
冉闵一时也有些明白他的意思,虽说坊间传言天王石勒病重,自己和石勒有着特殊的传承关系,也是该去觐见一下天王了。也许他还有别的该交代的要自己去办。所以一时只能答应什翼犍近日去宫中探听一下。不过拓跋什翼犍又故意问道:“不知中山王和太子之中,哪个军中更能一呼百应?假若天王驾崩,太子即位登基。中山王素不满太子,不知会如何反应?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冉闵一惊,这番言论若是被他人听到,可是不敬的大罪。游牧民族说话都直白,就算是什翼犍这等不形喜于色的人,也是如此。自己汉人心中思虑过多,不回答也不是。看来这拓跋什翼犍当真把自己当自己人,打算探听自己的想法来了,不过这人有勇有谋,值得一交。自己也直言自己对局势的看法。“太子个性温顺,若是做太平天子自然福泽天下,只是这世间如此混乱,我义父中山王又手握重兵,以义父的个性,恐怕不会轻易让太子登基。不过义父目前在防御东面段部鲜卑及慕容鲜卑。毕竟离此地较远,暂时也难得回来,天王的身体情况任谁也说不准,若是他回来,有何举动必定会告知将军。我今日定当进宫问侯义祖父的病情。再相告将军,如何?”什翼犍也觉得这样也好。于是静等冉闵几日后入宫探听天王病情。
隔了几日,不知为何,心中乱乱的,也许是出自心底的那份真的担心,冉闵于宫前请求觐见天王。本来被太子严格控制不被允许进入的他,在宫外侯了很久。即使下着很大的雨,也丝毫不曾退却,也不知是哪个侍从告知了神智尚算清醒的石勒,才招他觐见。这一次见到石勒,他勉强卧在龙牀,白发苍苍,半个身子已然失去知觉,脸色十分难看。石勒看到冉闵,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也顾不得身体上的难受,竟然直起了身子,微微依靠在牀榻。只是为了好和冉闵说话。冉闵看了,一种心疼在心中蔓延开来。已经泪不轻弹的他,也是跪在牀前泣不成声。跟前服侍的宫人有几个看了也随着哭了起来。
石勒还是止住了周围的哭泣声,“我不是还没死吗,不是吗?哭个什么?”言罢,竟然还自顾自的半咳笑起来,吩咐周围的侍从退去后,石勒叫冉闵到跟前来,冉闵应声过来,听石勒最后的交代,这石勒是曾经盖世英雄,也是曾经遭受无数苦难的石勒,看着冉闵的眼神似乎就如同看着自己的亲孩子一般。“孩子。告诉我,你哭什么?”冉闵止不住这股从心中升起的伤痛,半哭半答。“孩儿平生第一次这般担心,怕再也看不见您了。”看着这孩儿真心为自己流泪,石勒也忍不住被感动,摸着冉闵的头,“孩子,也不知为什么,每次一看见你,就觉得你那么熟悉,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就认识一般。你别为我难过了,人总是有生老病死的,我早就看开了。你的这份孝心我知道了。只是我一世英雄,几多遗憾,谁又能知道。”老爷爷时日不多,这一生受的苦,做的事,尤其是对自己所说的所寄望的,冉闵一点也没有忘记,脱口而出:“孩儿妄自猜测爷爷你此生最遗憾的是有个胡人和汉人能和平共处的世界,不分地位高低,无分宗族彼此,尽管您一生尽力打造这个世界,却不能亲自看到这个世界的实现。”
石勒非常非常的惊讶,毕竟他虽然一直觉得和这孩子相识,却从未和这孩儿深谈过,更不知道这小小少年对自己有如此的瞭解。世人皆不知道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却被这孩儿轻易吐出。怎不是一个惊讶了得。冉闵也是无意说出这些,姬干对他所讲过的,一世所追求的,所作所为的,昔日姬干的面容和英雄豪气渐渐浮现在他心中,心中感动着的暖流也将这老人和那个老人连在一起。心中话语就如同流水般的流淌出来。“老爷爷你一生英雄盖世,一生遭受的坎坷和别人的误会。但是您一直不忘建造一个新的世界,或许这是您真正的动力吧。孩儿只是这样感觉的,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理解的。”
石勒对这孩儿示以鼓励,“自己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或许是如这孩儿所说的,不管多少征战,还有自己前半生的多少杀戮,自己是一世之雄,就算后来领会到天下为族的气魄,到生命的最后却始终纠结在一件事情上无法解脱,就是这胡人和汉人简直是无法解开的结。彼此在心底无法容下对方。自己自打灭掉那匈奴赵国之后,总是致力于治理领内的胡汉之间的仇恨,可是那些仇恨自数百年前就一直积蓄着,60多年前自从和氏璧被人为破坏之后,多年来这股怨气就一直盘踞在人间。非但让两族矛盾加剧,更加可怕的是汉人之间的内乱,那从统治者波及到普通百姓的仇恨。青州人杀了幽州人,幽州人杀向荆州人,荆州人杀向扬州。八王之乱,让每个地方的人都沾上了别的地方人的心血,这恨意在真个华夏之间蔓延,杀戮,抢掠,破坏。胜利者、占领者不分胞族,统统肆意杀戮,烧杀掠夺。更不分那些非自己本族,用眼睛就能分别出来的外族平民百姓。只有统一国家给与的和平才能化解这一切。让一切回覆安定。让百姓乐业。
以亲为族的叫做宗族,以民为族的才叫民族。可是这民族之间的内乱,俨然已经转变成各个宗族,各个地方的仇恨。汉人之间重门阀及同乡同宗同族之情,对同乡同门之外本就缺乏宽容,更谈不上对胡人的宽容。纵然混乱是由晋国八王之乱开始,确实是统治阶级的贪婪让这世界惨败如斯。但是这个所谓的炎黄华夏一族,真的能够自己治愈自己吗,能宽容得了谁?春秋战国、楚汉之争、三国之乱,纵使汉人同是炎黄华夏子孙,可是之间的战乱纷争杀戮坑杀,什么时候少见过。几千年了,它用来对付敌人的无非是权衡挑拨,没有一种广阔的胸怀,连自己人都无法人心向背,更何况别的民族?不管是匈奴,还是别的胡人,数百年被汉人骑在头上,肆意控制,想分裂就分裂,想拆散就拆散。没有一丝自主。如若不是汉人统治者的自私,争相扩大军力,拉拢骑兵本就出色的各族,各族才有了彼此重新合并的机会,才会重新组成一个个民族,脱离这容不下,或者说这真正存在华夏蛮夷的歧视之分,这容不下自己的世界,除了组成一个民族外,除了建立自己的国家之外,还能怎样的生存。当可以主宰他人,其他民族的生存之外,这恨,痛彻心扉的恨意,让这民族之间的屠杀对抗怎么能了。
自己不幸出生的这羯族,也是最恨汉人的一支胡人。羯人作为当时贵族达官最爱蓄养的金发碧眼的奴隶。连石勒石虎这般贵族出生尚且会被贩卖为奴,更别说那些出生一般的普通族人,被贩卖成奴隶,被肆意鞭打杀戮,随意买卖。战乱来临,达官贵人收拾家产,逃亡江南,被抛弃最多的无非是那些平时被当牛当马的奴隶们,这些人不但不能变卖,而且浪费口粮,逃难也不方便。坐船也没机会。不被屠杀就够了。也只有被抛弃,只有自生自灭。自己一路上收集的羯人。都个个作战勇敢,杀起汉人来最带劲。每个人都有亲人在汉人、晋人手中或死去或被侮辱或被压迫,这份恨支撑着他们最原始的屠戮和报复。当自己以一介羯人的身份当上赵国大将之后,无数羯人前来投奔,羯人甚至成为这只军队中最最勇猛忠诚的精锐。靠着这只精锐的队伍,自己甚至打败了强悍的匈奴人,更是打下了大半个北方,甚至这个从前什么都没有的小民族从来也没有向今天一般紧紧的团结着,除了民族,除了组建羯人自己的国家之外,还有什么能在这个乱世之中保证自己的生存。除了杀光这个世间所有压迫过自己的晋人外,还有什么能让羯人消除那从心中埋根的恨意。除了团结在一起,忠诚的团结在族胞身边,还有什么比这更能爆发拥有强大的力量。
更别说和羯族有着同样的命运的氐族和羌族。之所以赵国能融合到他们,也是因为他们希望建立一个不被汉人统治阶级压迫的国家,还有拓跋什翼犍所生的代国,越是弱小的游牧民族,越是希望在这乱世团结在一起不被汉人所掀发的乱流卷走。联合在一起对抗汉人。建立自己的国家成为族民最大的心愿。每个人无比奋勇的战斗也无非是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保护自己,保证自己的生产。汉人之间的内乱,那不宽容的仇恨,那彼此之间靠着宗族门阀联系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门阀之间的不满,那寒门对门阀望族的恨,那寒门之间的无望,仇恨也无法消停。乱吧乱吧,每一个胡族都无比的期待这更加混乱的乱世,只有汉人之间彼此更加的仇恨,自己的民族才能乘隙而崛起。自己的国家才可能建立起来。
所谓门户之见,所谓夷夏之分,所谓的这些分别差异让这个世界充满了戾气,这和氏璧几乎停止运转的时代。杀戮遍布世间,战乱从不消停。何时才能真正的停止,也唯有民族之间心存宽容,才能停息。否则即使今日羯人胡族能尝试这高高在其他民族之上的滋味。但是一旦某日汉人之间被压迫的无法再压迫之时,这份仇恨同样也会冲垮羯人,所有的胡人。自己建立这个国家之后,自己急切的想得到天命,自己亲手破坏了这和氏璧之后。一切更加混乱。自己也不知该何去何从。自己的孩子太子很仁厚,确实是做明君仁君的料,可是天意却被自己给破坏了。不能不说是老天给自己开的玩笑。心系着这民族的生存安危。石勒的高瞻远睹,也给了冉闵很多启发,石勒从未和别人谈过这些。却不知为何把这些心中的苦恼全数告知给冉闵。
石勒说了许久,忽然语重心长的望向冉闵,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羯族与汉族结怨太深,将来我西去之后,仇恨如果不及时化解,两族之间的杀戮定然会更多,我一生都颇为欣赏炎黄汉典,恨今生不是汉人。如若太子顺利继位的话,或许两族还有缓和的余地,但是假若天意不佑我,太子无法顺利继位,以中山王的能力和性格,我那些年纪尚幼的孩子是无法有能力安抚他的,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这大赵国天王之位十有八九会落到他手中,若他能够良心感悟,向周公及伊尹学习,说不定还会安定一段日子。否则晋国之乱,他日必然在我国重现。而且以他残暴和强硬的性格,虽然深得我羯族军民的爱戴,但是赵国的汉民日子定然会难过。孩子,将来假使我羯族对汉人犯下无法宽恕的杀戮,请你也不要以暴易暴,赶尽杀绝,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尽量化解双方的矛盾。你要记得你干爷爷虽然残酷好杀,你要尽量顺着他,学你父亲,保存自己,也就是保存汉人。这一点我真的很欣赏你爹。”
“切记,切记,你父亲是你最好的榜样。。。。”石勒陷入一阵重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这孩子了,自己怕是撑不过一个月了。但愿这孩子听得懂自己,保存自己,保存汉人,也算是自己对汉人的一种深深的歉意吧。石勒体力不支,眼睛慢慢闭上了,冉闵的身影在他眼中渐渐模糊,脑海中却无意识的浮现起曾经在九天之上自由翱翔的身影,隐约感觉自己是条龙,那是另一个自己吗,那样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好似在回归天堂。陷入长长的昏迷之中的他,却怎么也听不见冉闵和太医们的呼叫,也是冉闵最后一次能隔得如此之近的看到这个老爷爷了。
太子闻得消息赶紧也进宫了,冉闵也在众人的喧乱之中默默的退出了,是啊,爹爹是怎么做的,爹爹一世英雄,自己也要做一世的英雄。保存自己就是保存汉人,这也许是石勒爷爷最深切的关怀。过了几日,整个襄国的达官贵人都知晓天王已经快不行了。朝中大量拥护太子的重臣们一边在准备着现天王石勒的国葬,另外一边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划着太子的登基,简直是争分夺秒一般,要抢在中山王石虎回来之前把太子的势力稳固起来。新旧交替是最最危险的时刻。好在石虎奉命防守慕容鲜卑,不在都城襄国,否则太子能否登基都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