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晚是寂静的,至少在表面上来看是这样。
来自西部的寒风正不断地鼓吹着城墙上摇摆的旗帜,夜色朦胧,坊间官邸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天上的明月还清清淡淡地洒下幽暗的光芒,算是给这座安静的巨城增添了一丝冬夜的暖意。
可五日前将陈策陈相的罪名公布出去之时却不是如此。王五心里这样想着。
王五是一个名字,一个很寻常的名字,就像有很多人叫做张三李四一样,王五这个名字,在古唐这么大的帝国里,肯定有很多人在用。
但是王五敢肯定,无论有多少个叫做王五的人,他的名字绝对是其中最尊贵的那个,因为他有一个最尊贵的身份。
他叫王五,他的身份是御前侍卫。
那个传说中贴身守卫着唐皇的侍卫,隐于幽暗,那个唯一见到帝国大臣都不用行拜礼的侍卫,权势滔天。即使是在整个长安,他也可以说是极其有名的人物。
因为他可以随时见到陛下,而这种荣誉,是帝国的一品大员才能享受到的。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显赫的人物,在五天前,大庭广众之下,他被狠狠地打了。一个拳头直直砸在了他的眼睛上,血丝弥漫,很快就肿起了一圈。
然而面对这样的一个拳头,他却丝毫不敢反抗,只能狼狈地逃回皇宫,甚至连怨恨都不敢。
因为打他的那个人叫做王陆,是他的父亲。
五日前,王五揣着圣旨来到了长安四道的中央地带。那里有个宽敞的平台,平台整体由大理石铺盖而成,周围竖立着长安府尹,长安天牢等等各司的旗帜,威风凛凛。而在大理石的缝隙之间,染着一层层的暗红色。
那里就是帝国公斩的地方,曾经砍下了无数显贵的头颅,鲜血流淌,染红地面,风吹雨打也没有洗净,故名落官台。
王五站在上面很兴奋,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将无数显贵的鲜血踩在脚下,难道不刺激吗?
紧接着,王五更加亢奋,大批的百姓围了过来,有从第六道顺路而来的,也有从十三道遥远赶过来的。数不清的士兵开始站出来维护秩序,还有一些长安的官老爷也静静地站在高台处望着他,或者说是望着他手中的圣旨。
王五一个人站在落官台上,身子挺得高高的。他在人羣中看到了他的父母,看到了他的兄长姐妹,看到了那一个个亲戚,他骄傲而又从容地笑着打出了圣旨。
“宣:陈策,唐历二五八年生人,帝国宰相,因犯贪污受贿罪,谋逆造反罪,于五日前抓捕入狱。今,诸事查清,朕判,即日起,剥夺家产,官位及一切权利,五日后,于第四道落官台,处斩!”
王五微笑着将圣旨收入怀中,随后仰起头,笑容灿烂,等待着百姓们的呐喊欢呼。因为这样的事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每一个官员被判处,都会迎来大声地庆祝。
只是这次,怎么似乎有点一样?
王五疑惑地收起笑容,向前望去。
没有呐喊声,没有欢呼声,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沉默。忽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粗糙厚实的拳头。
拳头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便砸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粗犷的骂声!
“滚,你这个孽子,恩人都这样了,你竟然还那么得意!滚,你说,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说啊!你不说是吧,给老子滚,老子没你这样的儿子!”
王五被打倒在地,愣住了。因为他听出了那粗犷的声音,正是来自他的亲生父亲,那个只知道吹牛谈天的大汉,王陆。
只是父亲为什么要打他?王五很疑惑,他抬起头,看到了平台外,那愤怒的百姓们。百姓们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们,有农叉,有木棍,开始疯狂地叫骂着,叫骂的对象?似乎是……陛下!
这羣刁民,竟然敢骂陛下,他们不想活了吗?王五很愤怒,但又很害怕,因为他觉得似乎那些维护着秩序的士兵们看他的眼神也不是很对,似乎不是那么舒服。他心中一惊,忙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跑回了宫中,反正圣旨已经宣读完毕了,其他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在王五
宣读完圣旨后的几天里,果然,长安城出事了。
每天都有百姓们跑到长安府那里去喊冤,把长安府尹搞得头昏脑涨,府外的听民鼓更是一日十二个时辰无间断地被敲响着,听说府尹大人已经好几天没睡一个安稳觉了。
那帮刁民,不仅白天闹,晚上也要闹,似乎像是有组织一般。
王五整天生活在皇宫里,可是他还是很清楚这些外面发生的事,因为他不得不知道,因为连陛下都知道了!
而陛下在上书房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他们闹去!”却把长安府尹愁坏了。
只是今日,怎么那么平静呢?
王五疑惑地看着宫外,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再过一个时辰,陈策就要被处斩了,按理说,现在不应该是百姓们闹得最激烈的时候吗,难道他们放弃了?
王五觉得不可能,那些侍卫们也觉得不可能。他们此时已经全副武装地站在了落官台上,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总觉得说不定会忽然窜出一些人来,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时间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地流逝着,一步步向着卯时靠近,而卯时就是问斩陈策的时辰!
王五穿着盔甲笔挺地站在上书房门口。今夜是他值夜,他需要拿出百分百的精神来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当然,这里是皇宫,一些大逆不道的事其实是不太可能发生的,最大的可能只是唐皇会问一些话,或是下一些命令,那时候,御前侍卫应着就可以了。
王五紧紧地睁大眼,防止因为瞌睡睡着,这时候是人一天里最困的时候,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快了快了,到卯时就可以换班了!”
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王五猛地一个机灵,向旁边看去。黑影里走出了一个精瘦的汉子。
王五却是松一口气,低声道:“小罗,怎么是你啊!”
小罗是他的邻居,两人从小玩到大,关系很铁。当然,小罗也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皇宫内勤中的守门侍卫,也就是看大门的。虽然听起来比不上御前侍卫那么高端霸气,但是说起重要性来却也不低,至少皇宫大门的开闭就掌握在他们手中。
只是现在也没到开宫门的时候,按道理小罗现在应该还在营房里睡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可是真正的大内啊,上书房门口,若是被人发现,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小罗一脸苦笑:“王五哥,我也是不得不来啊!”
王五拉着他走得离上书房远了点,皱眉道:“怎么了?”
小罗说道:“是我爹让我来的。”
王五一楞:“罗叔?他要干什么?”王五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个有点秃顶的精瘦汉子形象。
“他说让你在卯时不到的时候去后宫门一趟!”
后宫门就是指皇宫正门以外的那个通道。毕竟皇宫这么尊贵的地方,不可能让什么闲杂人等都走正门吧,那么自然也要有其他门,也就是后门,小门。那里平时有一两个侍卫看守着,一些太监,宫女出宫办事走的就是那里。
“后门?”王五有些疑惑地问道。
“对,王五哥,你快去吧,不然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小罗无奈又有些急迫。
“好吧。”王五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又看向上书房:“不过这里?”
“有我呢,王五哥你放心去吧!若是陛下问起,我就说你吃坏肚子了。”小罗笑着说道。
说完话,王五也只有把令牌交给小罗,便匆匆地离开了。
不多时,他就来到了皇宫东部的后门处,出了门,来到了宫外。
“小兔崽子,这边!”
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王五循着声音找去,在后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看到了两个人。
的确是有罗叔,只是除了罗叔还有一个人,王陆。
王五颤颤地看了一眼,低声叫道:“爹,罗叔!”
“哼,你还好意思叫我爹!”王陆撩起衣袖,怒道。
王五整个人一抖,苦着脸道:“爹,我怎么得罪您老人家了?”
王五虽然身份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成为了高高在
上的御前侍卫。但是他其实还是怕老爹怕得要死,当然,在怕的同时,他对自己父亲也是异常的尊重,前几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老父打了一拳,他也没有说什么。
王陆冷哼一声:“你知道陈策陈相大人吗?”
“当然知道,今日就要被处斩了,谋逆的反贼……”王五弱弱说道。
“混账。”王陆怒道:“什么反贼,恩人他是被冤枉的!”
“恩……恩人?!”
王五愣了,什么时候这个陈相成了自己家的恩人?不管是之前高高在上的宰相还是现在被关在天牢里的重犯,这两个身份都不应该跟自己家有关系吧。
王陆说道:“二十几年前,你才两三岁的时候,长安下了一场大雪,你知道吗?”
“不知道。”王五摇摇头,说实在的,他对小时候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那场大雪很大,我他妈活了几十年都没见到过,路面被冰封,我们家里那几亩田也全部被冻没了。眼看家里储存的食物越来越少,而你这小兔崽子,偏偏那时候受了冻,开始发烧!”
王陆露出回忆的神色:“你发了烧,可是把家里人急坏了,你妈更是好几天没怎么吃下饭。我们想去找大夫,可是大雪封门,那些大夫也不见踪影,而你的病情却越来越重,眼看快不行的时候,是恩人出现了!”
“恩人那时候才刚刚受封帝国宰相,第一年就遭了大雪,恩人他连夜指挥士兵们救雪,给我们百姓送来食物与水。他挨家挨户地跑,挨家挨户地解决问题,那时候,当他得知你发烧,因为人手不够,侍卫都派出去了,就是他背着你,找太医开的方子!”
王陆忽然嘲讽道:“你想不到吧,这个你口中的反贼,在十几年前曾经背着你跑遍了长安!”
王五弱弱说道:“可能是作秀吧,我听说这些帝国的官员们经常作秀来愚弄百姓……”
“啪!”
话未说完,王五头上已是捱了一巴掌。
王陆怒道:“对。老子就是你口中那愚蠢的百姓。我不知道什么政客,什么作秀!我只知道,你这孽子,是恩人救回来的,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属于恩人!你说作秀是吧,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家里每逢过年为什么总会多出粮食吗,那是因为恩人每年都会把粮食分给我们这些贫穷的百姓!”
“你这臭小子,你你……气死我了!”说到后来,王陆忽然喘息加重,捂着胸口说不出话了。
“诶,老王。”旁边的罗叔一惊,忙扶住王陆,不断地按摩他的胸部与背部。
王五也马上冲了过来,叫道:“爹,爹,我错了,我错了,你可不能有事啊!我听你的,他是我们的恩人!我错了!”
这时罗叔一脸不悦说道:“好了,小子,大夫说了,你爹这是心病。让他休息会儿,你这几年都不怎么回家,不知道你爹他有这个毛病吧!”
王五沉默了,双眼通红,一下子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以前的父亲青壮有力,能够挑着水从长安的十三道跑到第五道去,一日几个来回,可以赚好多银子,自己还引以为豪,总是想着以后也要像父亲一样能干。可是现在,不知不觉中,原来父亲已经这么老了,走不动路,说几句话就要喘息,还犯了严重的病……
看着王陆头上的几点斑白,他沉声说道:“明天我就回家,好好陪陪他们……我要去找太医,来给爹治病!”
罗叔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平时晚间休息的时候,你爹经常在我们这说起你,他说过他这辈子最自豪的事就是有了你这么个出息的儿子。你小子,别再让他失望了!还有,记得一件事,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在这件事上,我家小罗就做得比你好多了,你多学学他!”
“是!”
王五狠狠点头,又说道:“罗叔,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要救恩人!”
王五皱眉:“可是君命已经下了啊,不可能更改的啊。”
“我们要请愿。”说起正事,罗叔也是很严肃。
“我们要到祭天台去请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