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吗？”
苏笙儿空灵的声音在这个夜晚、在这喧闹的人羣声中响起，带着一丝让人难以发现的憧憬与希望。
陈谷雨沉默着，似是在思考。
苏笙儿笑着也不强求：“若是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毕竟学府里还是艰难，我们再赚几年钱也能买套大宅子了，只是进不了内城而已。”
陈谷雨说道：“我们现在不好吗……”
苏笙儿微微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少女托起脸颊，似乎在犹豫怎么说：“好也是好的，只是我们还是普通人啊，若是能进了那内城，也就不用受人欺负了。”
陈谷雨听着少女略有些呢喃的话语，忽然便明白了她的那种期望，或许是今夜那马踏人羣的经历，或许是从小到大的遭遇，都让这孤独的女孩一直有种危机意识，她羡慕的并不是内城里那般骄奢淫.逸的生活，而只是一份不易被他人打扰的平淡与安心。
所以她努力地赚钱，希望有一天能够走进内城，而陈谷雨出现后，她也开始打算着将陈谷雨送入学府中，哪怕是花完她所有的积蓄与这些年来的人情关系。
于是陈谷雨说道：“那就去试试吧……”
“唔？”
陈谷雨认真看着她：“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刚才那一羣人，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什么修炼的天赋，但还是去试试吧，就像笙儿你说的，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受别人欺负了。”
其实最近这些日子里来也没有遇到什么糟心事，但那可能只是因为陈谷雨一直呆在风铃酒楼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而不似苏笙儿，天天要走遍宁海城，或许在洛府里遭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或许是卖布时受到了委屈，少女从来不表现在脸上，但内心终归是伤痕累累的。
这就是最普通的穷苦百姓，最没有力量的那一羣人，苏笙儿可能已经遭遇了太多，所以才想着能够进那内城，她刚才小心地说着，只是担心自己的说法会让陈谷雨觉得自己是个贪慕虚荣的人，所幸陈谷雨还是明白了，或者说与她心有灵犀，清楚那期望后面的想法。
听到陈谷雨那乐观而认真的回答，苏笙儿扑哧一笑，一直担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她只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穷苦人家的女孩呵，一直以来都是孤独的一个人，在高兴时便哼着歌无声地笑，在悲伤时便抱着枕头无声地哭，她的欢笑与哭泣从来都是无声无息的，无人关心更不与他人相通，在这宁海城的几十万芸芸众生中，谁会在乎一个外城角落里的穷苦姑娘呢？
那一天，淮河边上飘来了一个昏迷的青年，善良的少女将他救起，从此，就像是上天赐下的缘份一般，青年以一种很莫名的名义留了下来，成为了她的亲人，走进了她的世界，那原本以来一直都是灰暗暗的两间小屋子，第一次充满了人间喜乐的色彩。
苏笙儿觉得很幸福，感谢上天，还记着她这个普通的小女孩。
“嘭！”
烟花再一次在夜空中绽放开来，在这个时代，火药上的研究已经初有成效了，不过因为在战争上有着道法的存在，人们更信赖于这种来自自身天地的力量，而不希望假于外物，因此火药并没有被大范围应用于战争，这些火枪火炮也是有的，但只是在一些普通士兵的手中，用来吸引火力与小范围扰乱，总得来说，就是做敢死队，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而战争的走向，终究是把握在那些手握天地之力的人手中。
不过火药的出现还是给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了许多的便利，如这盛大节日里的烟火便是道法也替代不了的，炫彩与颜色道法也许能够模仿，但那刺鼻的烟火气却是永远也触及不到，那是百姓们最在乎的生活实感，而非是一位大人物兴之所至幻化出来的虚无。
“嘭！”
又是一发烟火，紧接着无数的光芒在空中绽放开来，五颜六色的炫彩，硝烟弥漫的不夜天，繁星都显得有些黯淡，不过那轮明月倒是在下面才子们的争相赞赏下愈发清冷，流露出如台上美人轻歌曼舞的妩媚。
“……接下来，便是这次花魁大赛的**部分了，八位获得大家上千朵花束与诗歌赞扬的姑娘们将尽情展示她们最精彩的才艺，最后评选出我宁海城的四大花魁，欢呼吧，沸腾吧……”
不知不觉中，花魁大赛也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在八位姑娘分别表演完后，便是投票与送礼环节，得票或是获得礼物最多的那四人将成为宁海城的四大花魁，受无数才子与富商追捧。
首先出来的是之前那个名声很旺的如玉坊姑娘画
屏，她换了一身洁白的小衣，露出了可爱的肚脐，下面是苗条柔软的小腿，在随之而起的古琴声中，一段美妙的舞蹈渐渐在众人眼中展开。
陈谷雨与苏笙儿在人羣中也静下心来看着台上的表演，不得不承认，能够走到这一步的尽皆都是艺术大家，虽然这画屏姑娘选择的装扮在许多人眼里有些暴露，大庭广众之下可能受一些卫道士攻讦，但是她的那一段曼舞还是引起了众多才子的齐声喝彩。
一曲舞毕，画屏姑娘面带笑意微微鞠躬行礼，准备退下，对她而言，这一段精心准备的舞蹈显然已经获得了应有的成效，没有任何背景的她其实对于最后能不能获得花魁之名并不是很有太多的想法。
忽然，在众多喧闹却和谐的赞扬喝彩声中，猛地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冷笑。
全场顿时静了静，众人都怒目看向了那个传来笑声的地方，却发现是那一直以来众人都很有默契无视着的学府画舫之上。
一个身着大红色华衣的少女正紧靠着边台，相貌姣好，嘴角处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嘲笑，眼见众人都望了过来，她愈加不屑：“你们看什么，这种女人也担得起这样的赞扬？穿成这副模样，**入骨，水性杨花，当真是污人眼睛！我看你们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虽然说……作为青楼里以卖笑为生的女人，被人这样骂几句是很正常的事，但画屏却是脸色唰的一下苍白了起来，整个人晃了晃，她今年还只有十六岁，因为家道中落才不得已入瞭如意坊，可是身子是很清白的，这次来花魁大赛也是为了抬自己的身价，有更多的地位可以保住自己的清白。
可没想到，第一次表演就被一个大人物如此讽刺了……画屏有种很委屈的感觉，她的衣物都是如意坊妈妈选的，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可是此刻，在那少女发话之后，如意坊的人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是将她抛弃了。
而之前那些一直称赞她的才子们也一下子哑了声，一个个呐呐无语。少女看得无趣，再次不屑说道，不过是对着她旁边的一个少年：“雷动，这就是你要来带我看的表演？”
那少年讪讪一笑：“那个，师姐，呵呵，我这不是见你无聊嘛……”
他是想要追求这个少女，所以想着在这次花魁大赛上一掷千金让少女见见他修炼之外的风采，毕竟他可是雷家的少爷，有什么女子搞不到的，若不是这少女修炼天赋实在太高，他早就霸王强上弓了。
只可惜，这次的计划好像失败了，不知道那青楼的姑娘触动了师姐哪根敏感的神经，结果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少女没有听他的解释，再次冷哼了一声，却是直接跳下了画舫，跃动之间离开了这淮河，只留下画舫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那叫雷动的少年显然也有些挂不住脸面，一转身便看到了还在台上委屈的画屏姑娘，当即吼道：“来人，快来人，把这女的拖下去了，还留在这里干嘛，也不看看是什么人都能进这花魁大赛的吗？”
其实少年也清楚，这唤作画屏的姑娘舞蹈很不错，是极有可能拿到那花魁名号的，只可惜啊，她成了师姐发飙的对象，自己这次追求失败，也只有牺牲她来保保自己的脸面了，雷动这般想着，心中却是没有一丝愧疚，对他这样的大人物而言，牺牲一个清倌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凄厉的哭声响起，在无数人的目光下，画屏被几个壮汉暴力地拖下了舞台，给这喜庆之夜添上了一分难以消去的阴影。
而全场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敢说话，才子们哑然无声，富商们也发现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再多的金钱也没有什么用了，海管事倒是没有什么压力，只是示意了好几次，后面轮到的姑娘愣愣站着，不肯下场。
雷动已经再次坐下了，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下一个表演开始，当即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没有人说话。
雷动站起身来，从画舫上居高临下，也明白了之前自己做的事造成的影响，心中略微不快，不过对他而言，区区一个花魁大赛，搞砸了就砸了，并没有什么，至于官府口中的与民同乐，呵，那是什么笑话，他堂堂雷族少爷，学府精英，需要在乎一羣贱民的意见吗？
他脸色铁青地在人羣中扫视着，最后渐渐定格在了一个角落，嘴角一撇，带起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好，对，就是你，既然都没人肯跳，那么就由你来跳吧，若是不错，本少就捧你做这个花魁，哈哈！”
他的手远远伸出，指向了冰面上的一个方向，那个地方的人羣瞬
间散了开去，只留下两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雷动也不在意，再次喊道：“就是那个白衣服的，你来跳！”
他霸道地说着，似乎无人敢于反抗。
陈谷雨抬起头，毫不畏惧地与之对视，苏笙儿在那一刹那脸色苍白，之前画屏被拖下去时她已经义愤填膺地在心里痛骂那羣人，可是没想到这么快这羣人就找上自己了。
雷动身后，一羣学府的少年少女也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动哥，好眼光啊，我看这姑娘的姿色完全不逊于那几个花魁候选者，而且那气质，啧啧！”
“嘿，动哥，你不是缺个贴身丫鬟吗，我看这个不错……”
“那还用说，不过就是身子骨看上去有点柔弱，动哥的丫鬟那可是会很累的！”
“哈哈！”
没有人说话，只有这一羣人张扬地交谈着，雷动听着这羣附属的吹捧，心中因为师姐甩手离去的愤懑也减轻了不少，但当他将目光再次下移，皱了皱眉：“怎么还不上来！”
他很不理解，一个平民，怎么敢违背他的意志？
苏笙儿紧紧咬着牙，神情脆弱，她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这般事，但从未那么无力，那是雷府的少爷啊，她抿着唇，上前一步：“海大人，这不是花魁大赛吗？”
海管事眉头一皱，听出了其中的意思，花魁大赛是官府主办的，代表着城主府的面子，可现在却被一个少年如此打乱，虽然说起来的确是很不爽，但他更不想做什么，为了一次花魁大赛得罪雷府的少爷，并不值得，反而不如去卖一个面子，日后也好说话。
于是他语气凌厉地说道：“让你跳就跳，有那么难吗？快上来！”
苏笙儿听到这个回答，整个人都是一阵摇晃，紧咬着下唇，神情悲愤，她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无妄之灾，她不是不会跳舞，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跟侮辱有什么区别呢？
她回头看向了陈谷雨，陈谷雨也在看着她，目光冷静而有深意，苏笙儿似乎从中读出了一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如同是笼中的猛虎，一旦释放，便是血流成河。
她怕他冲动，苏笙儿轻轻地开口：“不要……”
不要冲动，不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跳一段舞罢了……就当是跳给你看的……
苏笙儿不知道陈谷雨是不是能听懂她的意思，想起之前青年对她所说的愤怒，她就有点心慌，一定要忍住啊，忍忍就过去了……作为最寻常的百姓，苏笙儿很清楚会遇到的情况，只有承受，无力反抗，这就是平民，她毅然决然地转身，跳一段舞，然后带着阿雨离去。
走出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她的手被人紧紧拉住，苏笙儿有些绝望地转身，他还是冲动了。
陈谷雨默默走上来，拉住了她的手，然后抬头，与那雷动对视着。
雷动整个人都是一愣，然后像是被挑衅了一般气极而笑：“看来我找到的还是一对至情恋人啊，哈哈，我对拆散鸳鸯倒是最有兴趣了……来人！把那男的给我乱棍打死！将那女的带上来！”
他没有什么手下，毕竟只是来看表演的，不过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海管事轻轻示意，一堆官兵向着陈谷雨而去。
终究还是普通百姓，所谓的法典治国也只是笑话呢，没有人敢于说什么闲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个青年被活活打死。
宁海城那么大，自然没有人会认识这两人，或许有那么一两个买过布的会知道苏笙儿，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只会觉得女孩是极美的，青年是冲动的，他们的举动是有点愚蠢的。
无论是麻木为好，聪明也罢，帝国的百姓在遇到事时一向有着足够的冷漠，民哲保身，事不关己，那就够了。
只是，有点可惜呢，一些才子看着那清丽的苏笙儿，在心中忽然想道。
烟火仍然是在绽放，光芒璀璨，轰声隆隆，硝烟在半空中弥漫着，在无数靠过来的官兵之中，如同是置身战场。
苏笙儿绝望了，她想要冲过去推开陈谷雨，让他跑，快跑……陈谷雨还是看着画舫上那张有些青稚但足够张扬的脸，忽然而起的浓雾，渐渐模糊了那一切，看不到了，那就不用看了。
下一刻，一声惨烈的喊叫从画舫上响起。
众人惊骇地看去，只见那高台之上，雷动的头正诡异地开始胀大起来，他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几息之后，头颅如同饱满的皮球遇到了尖针一般，轰然炸开。
红的，白的，血花四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