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被淹死了,尽管没有找到尸体,这个结论几乎可以肯定,和他一起被淹死的,还有董家沟村的三十六名村民。
可能是夜晚的山路太难走了,而且又在下雨,也可能被什么突发状况耽误了一下,总之,李哲并没有赶在洪水来临之前抵达董家沟村。
父亲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决定把责任独自承担下来,人已经死了,他不想让这件事的严重政治后果继续降临到李哲的家属身上。
对于那三十多名村民的死,父亲一直很自责,但是他并不后悔,同样都是生命,几十个人和几十万人放在一起,孰重孰轻一目瞭然,一心只求速死的父亲对调查小组说,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的话,他还是会引燃炸药。
世上的很多事情是难以预料的,即使在那个动乱年代也不例外,可能是父亲表现出来的强硬姿态为自己赢得了尊重,在参考了石油部和地质部实地考察的结果后,上头破天荒地承认了拱坝的设计确实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摘掉了扣在父亲头上“苏修间谍”和“国民党潜伏特务”的帽子。
不过,大黑山农场损毁和间接造成村民死亡的责任总要有人背的,父亲以“破坏生产设施和公共建设罪”被判处八年有期徒刑。
实际上,父亲只服了一半刑期就从监狱里出来了,萧屿猜测可能有人在这件事上给父亲讲情,因为在服刑第四年,也就是1973年,那个六七三厂开发的油田一跃成为全国当时继大庆油田和胜利油田之后的第三大油田。
在那个思想领先政治挂帅的年代里,继续羁押父亲显然不太合适了,于是上头讨论决定,将父亲提前释放,但是政治问题并没有落实。
换句话说,“破坏生产设施和公共建设罪”上头不再追究了,但是之前的“潜伏在公安系统内部妄图复辟的阴谋分子”的帽子并没有摘,因此父亲的待遇并没有得到改善,甚至连在农场时都不如,只不过把监狱换成了牛棚,每逢召开某某批斗大会的时候,都要被拉去陪绑。
萧屿感到,正是这个时期,一心想置父亲于死地的人出现了,可惜自己当时太小,母亲又不懂政治,没有人预感到这股危机,更不知道对方是谁,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而这一切父亲应
该是知道的,他偶尔和母亲谈起这件事时曾说过,整他的人很可能就是当年向上头告密的那个人。
可是当母亲问他这个人的名字,父亲却摇头说不要再提了,对方这么做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
萧屿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宽容对方,既然以德报怨,那么何以报德呢?
他把日记放回抽屉最深处,习惯性地点了支菸,刚抽了两口,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是梁队打来的:“老大,查到那个人的下落了,就在你说的那座山上。”
挂断电话,萧屿轻轻吐了口气,他看了看窗外,阳光大好。
越野车下了高速,几经辗转,驶上一条乡间公路,朝着远方青翠的羣山进发,经过一块“大黑山森林自然保护区”的牌子,柏油路变成了山间的砂石路,两侧青山对出,形成了一道幽深的峡谷,沿着砂石路走到尽头,谷道间是一条浅浅的小溪。
越野车蛮横地驶上河牀,逆着溪水而上,转过一个弯,地势变得平缓,眼前开阔起来,视野中出现了耕种的痕迹,左边的坡地上有几间篱笆围起来的农舍,院子里摆着两把藤椅,一把空着,另一把上坐着一个老人,腿上盖着薄毯,正闭着眼睛享受悠闲的午后阳光。
梁队把车停在河滩上,道:“老大,我陪你过去吧?”
“不用,你在这里等我。”
萧屿下了车,一边打量四周的山色一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院门没关,他径直来到老人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洒在对方身上的阳光。
老人抬起头,眯起眼睛辨认着逆光中的人影,点点头:“你来了。”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萧思成的儿子,萧屿。”
“你知道我要来?”
“既然你没被毒死,来找我是迟早的事。”
“你为什么不躲起来?你要是躲起来,我未必找得到你。”
“我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躲起来?只有犯了罪的人才躲着警察。”
“蓄意毒杀市局公安局长,难道不是犯罪?”
老人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萧屿,忽然笑了:“你能告诉我麻三、老六、孙卫国和钱小平,这四个人是怎么死的吗?”
萧屿一下
子怔住。
老人自顾自地道:“麻三那个瘾君子不用提了,就算没有人帮他,他也迟早会把自己吸死。其他人呢?老六是从被警察追到楼顶掉下来摔死的,孙卫国是晨练时跌进湖里淹死的。最可笑的是钱小平,喝酒没喝死他,去医院输液却把命要了,我听说他输液的时候,你去医院看望过他,对了,据说追老六的那个警察也是你,呵呵,萧局长,你说不知这是不是巧合?”
“所以你想说,我那杯水里有毒也是巧合?”
忽然背后有人接口:“当然不是巧合,毒是我故意下的。”
萧屿转过身,强子神色平静地站在院门口。远处的梁队见了,手往腰里摸去,就要跑过来,被萧屿抬手止住了。
强子似乎根本没看到梁队,继续道:“不过这件事和我外公无关,是肖向前给了我二十万,让我毒死王华。”
“可是你好像搞错了,把毒下在了我的杯子里。”
“我没搞错,肖向前想杀王华,而我想杀死的人,是你。”
“你想杀我?”
萧屿诧异地打量着这个曾经的下属,回身在对面空着的藤椅上坐下,顺手点了支菸:“说说吧,你想杀死我的理由。”
强子深吸了一口气,道:“就在这里,你现在坐着的地方,过去曾经有一个村子,叫董家沟村,萧局想必对这个名字不陌生吧?”
见萧屿没有说话,继续道:“董家沟村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总共七八十口人,他们祖祖辈辈都与世无争地生活在这片大山里。后来山里建了个农场,来了好几千人在这里开荒种粮食,为了把山后面二道河的水引过来,还特意修了一座水坝。”
“水坝建成后的一天,一个嫁到山外的女人带着丈夫和不满周岁的女婴回娘家看望父母,本打算住一宿就走的,可是赶上第二天下大雨,只好留了下来。没想到就在当天夜里,这个几百年从未发过水的山沟里偏偏暴发了特大山洪,村子毁了,淹死了三十多个人,其中就有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还有她的父母兄弟,要不是那个女婴被放在一个木盆改成的摇篮里,侥幸捡了条命,这一家六口就死绝了。事后人们才知道,那场洪水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就在那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