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指着西北方向的山坳,那里是小溪的上游,树林背后隐约可见一座残损的架空渡槽,远远望去,像是一道壮观的石拱桥。
“那天夜里,有人炸开了那里的防洪堤,把洪水引到了这里。萧局,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吧?”
萧屿沉重地点点头:“是我父亲,但是如果不这样做……”
“就会淹到下游城镇对不对?那里住着几十万人,还有刚刚开发的油田,为了拯救那么多人,只好被迫牺牲董家沟村,用区区几十个人换几十万人,怎么算都值了,加上那几口油井,简直是赚了!可是有谁想过,几十万人是性命,几十个人就不是性命?就因为下游人多,油气值钱,而我们人少,住在穷山沟里,所以我们就该死?!萧局,人命是用钱能买到的吗?要是当年你家住在这里,你父亲还会不会把洪水引过来?”
萧屿沉默半晌,问道:“当年遇难的一家是你什么人?”
“那对回娘家的夫妻就是我外公外婆,那个女婴是我母亲。”
萧屿皱了下眉,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人:“你不是强子的亲外公?”
老人摇头:“当年那个女婴是我捡到的,后来认了干女儿,强子从小跟着他母亲管我叫外公。唉,可惜她母亲命薄,怀着强子的时候丈夫就被车撞死了,没过两年自己也病死了,强子是跟着我长大的。”
“你自己没有家人?”萧屿问道。
老人重重叹了口气,痛苦地道:“当年我做错了一件事,一想起来就追悔莫及,捡到那个女婴后就决定终身不娶,用我的余生来为那件事情赎罪。”
萧屿哦了一声,神情有些怪异,回头对强子道:“所以,你想杀了我,是为你的外公外婆一家人报仇?”
强子面无表情道:“萧思成要是还活着,我也不会找上你。”
萧屿点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当年董家沟村的灾难确实是我父亲一手造成的,你来找我没什么不对,问题是……”
萧屿吸了口烟,沉吟道:“问题是你从来没见过你的外公外婆,所以正常来说,就谈不上对他们多有感情。你的父母虽然去世得早,但是和当年的洪水没什么关系,你甚至都没有见过你的父亲。而你外婆的父母对你来说,血脉就更远了,从他们
那辈算起,你已经是第四代人了,所以,你确定想要杀我的目的,就是给你这些从未见过面的隔代亲属报仇?”
强子的牙关动了动,隔了一会儿,道:“没见过面又怎样?我们身上毕竟流淌着相同的血液。”
“有道理,血浓于水嘛。”萧屿点头表示理解,紧接着道:“姑且算你的理由成立,但是有一件事弄错了。”
“什么事?”
“你找错了报仇的对象。”
“你说什么?”强子狐疑地看着萧屿。
萧屿却把头扭过去,望向对面的老人:“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老人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沧桑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萧局长,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那个答案,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就算找到答案又有什么意义?”
“强子都能为他素未谋面的远亲不惜给我下毒,我就不能为了我父亲做点事?”
老人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声音也明朗起来:“你说得对,身为子女的为自己父母做再多事情也是应该的,况且,这个秘密在我心里藏了四十多年,折磨了我大半辈子,也是时候见见阳光了。”
“那场洪水的确是你父亲炸开堤坝引过来的,但是这件事情的整个计划其实是我做的。”
老人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渡槽上,似乎在追忆往日的时光。
“当年,我是大黑山农场……准确地说,是大黑山‘五七’干校的革委会主任,不过我来的比较晚,没有参与前期工作。农场最初的选址踏查和开荒建场是省里下来人完成的,修建水坝也是他们提议的,直到各地学员差不多到齐了,我才被上头临时决定调过来。”
“刚到这里,就面临一个难题,就是这个水坝的设计问题。最开始踏查小组给出的方案是建一座重力坝,已经通过了省委和林业部批准,但是省革委会嫌修重力坝工期太长,赶不及在七一党的生日前竣工献礼,于是找人把图纸改成了用时较短的拱坝。”
“我不是搞技术出身的,当然不懂重力坝和拱坝有什么区别,不过农场里有人懂,在这里参加改造的除了机关干部就是各行各业的知识分子,其中一个叫李哲的,是地质学方面的专家,据说早年跟外国科学家一起工作过,参与了大庆油田的
勘探。”
“修建拱坝存在的隐患就是李哲提出来的,他跟我讲了一大堆道理,具体我也不怎么懂,简单地说,就是这里的地质结构压根不适合修水坝,如果硬要修的话,还是重力坝要好一点。他主要担心两点,一是地震,二是洪水,发生这两种情况都会造成水坝溃堤。”
“地震就不用说了,只要震级够大,无论修什么样的水坝都没用,而且别说那个年月,就是放到今天也无法准确预测地震,所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从后来看,75年的海城大地震真的印证了李哲当年的说法,地震中心距这里不超过三十公里。”
“我当时关注的是洪水这一块,二道河下游就是国家刚刚开始建设的大型油气田,加上原来的城镇居民,那里聚集着几十万常住人口,一旦水坝溃堤,那种后果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够担得起的。”
“我把李哲的意见反应给省文革领导小组,但是那些人当时正忙着造反,跟原来的省委领导抢班夺权,根本没有人理会这件事。找的烦了,最后一位副组长扔出来一句话,说叫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现在不是还没发水吗,尽操心这些没发生的事情,耽误了农场建设你付得起责任吗?”
“我当然付不起责任,无论是耽误农场建设还是淹了下游城镇油田,但是几十万人的安危都系在这座水坝上,等到时真出了事,绝不会有人替我承担责任,把我拉去枪毙都是轻的。我只好找李哲商量,在必须修建拱坝的前提下怎样确保下游的安全,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洪水引到别的地方。”
“我明白他说的别的地方,指的就是大黑山农场,把洪水引过来,虽然保住了下游,但同时意味着这个刚刚开垦出来的农场就毁了。那年头什么事情都讲究政治正确,下令毁掉农场就等于自己主动往反革命的队伍里跳了,即使为了拯救那么多人,我也没有这个勇气。”
“最后,还是李哲想出了一个方法,能够把这件事的风险转嫁出去。具体来说,就是等水坝建成后,找个人炸开它,把洪水引进来,然后农场以搞破坏的名义逮捕他。这样做既能保住下游,我又不必因此承担任何责任。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这个方法,作为回报,我答应李哲事成之后把他头上“右派分子”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摘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