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淋漓
我循着微光纵身跃出杳冥玄木林,转头一看,却哪里还看得见方才那片诡异的青眼妖林,只不过有一道有质无形的屏障阻亘,一纵千里。看来出路只有一线,这样古怪的结界在后面不知道还会出现多少。迷榖香被我情急之中落在了里面,现在应当被我一手纵的火烧成了灰烬,无碍,只不过接下来的路要自己找了。
我细细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比较起方才的杳冥玄木林敞亮得多,琥珀色的弦月渐渐沉沦,抬头即见苍穹之上笼罩妖域的结界。方才在杳冥玄木林的一番胡诌比我来到这世上二十年加起来说过的话还要多,也算是妖言惑众吧。判定此处暂时不会有危险,我决定先找个地方好好歇歇脚。
然而此地过于荒凉破败,除了遍地枯草和周围萧索的荆棘,再也没发现任何有生气的迹象。我坐下来马马虎虎歇息片刻,又继续前行。
才逃玄木围困,如今又遇荆棘挡道。这周遭遍布荆棘,几乎是无路可走,令人忧心的是,在这样密集的荆棘林地之中,最难防备的就是那不知会从何处冒出来的妖魔,偏偏天公不作美,妖域那么大的一方结界竟然也没能阻止细雨的穿透,偏偏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下起了雨,也罢,正可驱乏解渴,我张口仰面朝天,去饮那无根之水。落魄之际我想笑却笑不出来,那远在无尽藏海的陵儿、那个平日里最爱嘲笑我的少年,若是瞧见我现在这副模样不知笑不笑得出来。可惜我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飞鱼”,若我真的能够飞天,那我一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飞越这片荆棘丛林。而今却只能冒着大雨披荆斩棘。
这些荆棘生长得尤其古怪,没见过断截的,全是连根带茎的一整条,找不到头,看不见根,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荆棘比想象中的容易劈开,刷刷两刀便能斩出一条道儿来。好在冰绡织就的风衣水火不侵,头发藏在风帽里面也不至于被淋湿,这鲛人的能巧手工当真值得夸赞!
我一路不甚费力地开辟了一条马马虎虎的路,雨愈下愈急、愈下愈大,荆棘林还没走到尽头,只听见自己穿梭前行的脚步声。遇上险滑泥泞的道,我只好暂时停下,抹去糊满脸面的雨水和木渣,才稍稍看得清依旧雨雾迷蒙的远处。
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嘈杂声音响起,潜藏依旧的妖魔终于按捺不住了么?我仔细聆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身后!我猛然间回头,但见雨雾迷离之间,那些被我一路斩断的荆棘竟然缓缓蠕动起来,我的手被那荆棘缠绕勾住,抬起手连带起来那些斩断的荆棘,仔细一看,这哪里是原先那些看似枯朽干缩的荆棘,分明就是一条条扁尾尖头的毒蛇啊!我眼睁睁地看着被我斩断的荆棘变成毒蛇,断成了几截的身体在我手中扭动不安,吓得我赶紧撒手甩开。
毒蛇的反应比我快得多,未曾被我甩脱,只是以我的手作支撑,如同一条铁鞭抽在我的手上,然后整个身体弹了起来,呲开恶嘴,祭出獠牙,由于距离很近,粘附在獠牙上的致命毒液被我瞧得一清二楚,我下意识侧头闪躲,谁知这毒蛇变化之灵活竟然远远出乎我的意料,我这一躲竟然未能躲过!毒蛇照着我的眉心便是狠狠一刺!
我瞬间就感觉眉心的刺痛在整个脸面上、头颅里蔓延开来,四肢软塌,六神无主。随着这条毒蛇一击成功,整片荆棘林地的毒蛇更加蠢蠢欲动,我左手格挡开毒蛇,右手提刀一挑,将它竖劈成两半,两片蛇身掉落在地,眼里依旧泛着恶毒的光,扭动挣扎片刻,依旧化为枯藤,然后彻底死绝。
然而更加棘手的还在身后,复活的毒蛇在我一路走来的路径之中齐稍稍地把目光扫向我,在雨雾之中显得极其骇人。我受了伤,正面对抗这些毒蛇十分棘手,只能赶紧离开,当下横刀胸前,边剌开挡道的荆棘边狂奔而去。但是这种逃脱的方式无异于饮鸩止渴,被划开是荆棘越多,随之苏醒的毒蛇也越多,然而没有别的办法,待在原地坐以待毙更加危险,我并不想以身尝试被万蛇啃食的滋味。
剧毒侵蚀血脉,我不会立即死去,我也不能死,这种蛇毒还不至于马上夺走我的性命,然而我的意识已经处于濒临消散的边缘,为了逃命慌不择路,一路乱走乱撞,脑海中恍恍惚惚闪过我这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零零碎碎的片段,全部是无尽藏海,一时之间不知到跑到了哪里,也不管身后紧追不舍的夺命毒蛇,我强行忍剧烈的昏厥感,脚步一刻也不敢慢下来。
荆棘暗林尽处,出现一片宽敞的空地,行到此地,那些成羣追来的毒蛇看起来似乎有些忌惮,竟然不敢追上前,由于当时我正处于昏厥崩溃的边缘,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毒蛇的反应,只要它们不继续穷追猛赶,跟我耗命,我便感到万幸了。
重重雨雾之中,我依稀看见,在空旷的荆棘林地中心,不计其数的的棺柩整整齐齐竖立其间,列布森严,威严壮观,像极了排兵布阵的死士。
我头痛欲裂,几度栽倒在地,若非有着强烈的求生本能,我根本无法支撑逃到此处,我本以为那些毒蛇还要追杀过来,于是捡了一口离我最近最大的棺材,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把棺材狠命撬开,径直躺了进去,然后合上棺盖,便彻底昏迷过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舒坦,我完全忘记了时辰,既忘了身处何方,亦不知今夕何夕,我甚至以为还身在无尽藏海。睁开眼睛,不见五指,一片漆黑,空间狭窄逼仄,空气令人窒息,头痛有所减轻,眉心上隐隐传至全身的疼痛,这一切都在提醒着我刚才经历过一番怎样的难关。
然而,令我现在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之外,我还听见了另一个“人”的。我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躺在棺材里,严格而言,是“站”在棺材里。有呼吸声,说明棺材里的人还没死透,不知是福还是祸,我不敢乱动,只能安静的感觉。
呼吸声的确就在我的耳边,我感觉到眉心处的伤口似乎有物在触碰,温暖且湿润,许久我才忐忑地意识到,那是人的嘴唇,跟我同时躺在棺柩里面的这个“人”正通过我的伤口慢慢地吮吸我的鲜血!我有些惊有些怕,方寸空间,我避无可避,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算棺材里躺着的是一只吸血鬼我也认了,因为蛇毒也一同被它吸了去,于我而言也不是坏事,否则我就真的有可能在这口棺材里躺上永远,还白白给身边这个吸血鬼做了个伴儿,但是要把我的血就这样吸干我决计不干。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缓缓吐纳,等到意识和力气恢复过来大半,我卯足劲头,猛然将身边这个吸血鬼给一把推了开去,然后刀、脚齐使,硬生生将棺材盖撞开,我从棺材里跳出,用刀支撑着险些站立不稳的身体,贪婪地呼吸棺材外面的空气,然后回过头来,全副武装地准备对付棺材里的吸血鬼,然而,我握着星霜刀的手却顿在了空中,再也挥不动半寸;满怀敌意的目光也愣愣定住,移不开一点,那人仍旧站在棺柩里,身体被藤蔓缠绕裹挟,双眼微合,侧首而眠,我与他相距极近,他在棺柩内,我在棺柩外,一步之遥,阴阳两界,生死两隔,我就这样看着他慢慢苏醒过来:
棺材里的人由于许久未见日光,肌肤苍白如雪,眼眸深邃如墨,薄唇染血鲜红,高额剑眉英挺,似星霜拔鞘而出。我忽然想起我曾在无尽藏海的楼阁中见过的一副人间古画:苍雪点印墨梅开,含苞新蕊美人血;黛梅奇枝不需裁,穿云破月世外栽。这个人简直与那幅古画相契相合至极。由于被封印在棺柩之中时日太久,他看起来有些疲惫虚弱,惹人注目的除了他的相貌以外,还有那一块佩戴在他喉结与锁骨之间的墨玉,造型古朴自然,雕工精致奇巧,我一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名堂。
“你……是谁?”他颇有些吃力地吐出这三个字,问题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约莫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他嗓音低沉沙哑。
“我从无尽藏海而来,我叫飞鱼。”我一边回答,一边猜测他的身份。
听完我自报家门,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仍旧倚靠在棺材里,似乎觉得我没什么威胁,把我当做透明人一般,自顾自地调息吐纳,蓄养精神。我自在一旁静待,不去打扰他,好奇地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几十个来回以后,他终于移步,缓缓从棺材里走出来。
我看着他姿势奇怪地抖了抖肩,然后双手充满力量地一振,忽然之间,一双硕大无朋的翅膀自他后背展开,两翼之尖划破长空如电,霎时似有狂风携雷雨!朔风扬尘,迎面袭来,继而有纤纤碎羽浮空零落,落在我的发上、肩上,好似一场微茫墨色的细雨,只差打湿衣衫。我惊讶地瞪大了眼,好一双飞翼!似乎只需轻轻一抖,便可带他万里徜徉。
我心中暗喜,果然没猜错,眼前这个家伙就是羽民妖族人。我一边欣赏着他作为羽民妖族的天生丽质,一边心里盘算着如何求得他的帮助,央他带着我飞越这片难缠的毒蛇荆棘暗林。
“你,既然不是妖,也不是……怎么会来这里?”他收回那羽翼,终于又发现了我的存在,走过来问道。
我知道他想说“也不是人”,连着皮肉一起生长的鱼鳞甲让我看起来的确与常人有些区别,我不介意,站起来回答道:“我有东西在这里,所以来取。”
他略有怀疑得看着我道:“哦?”
我说:“阁下在此地沉睡五百年,可知今世之事吗?”
许久,他叹息道:“如何不知,一梦半世,恐怕,如今的茫渊再也不是羽民的国了。”
“如今茫渊已是司幽妖族的领地,羽民可还想重返故土?”我试探地问道。
“你只个是异族人。”虽然他言语之间尽是淡然,家国梦想却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他神情有异,似乎陷入到四百多年前不堪回首的往昔,说不尽的悲愤痛苦,都在他尽力隐忍的眉宇之间流露。我又道:“不妨说予你听,我前来妖域,是为了那五百年前曾经现世的蟾魄。”
“蟾魄……”他喃喃道,眼中死气顿时消散。
我说:“蟾魄事关司幽羽民两族存亡,你想不想找到蟾魄,解开其中缘由?”
“我如何能信你?”他依旧淡淡道。
我说:“我来妖域本就孤身一人,你若不信我,看我有一点半点害你的心思,大可随时把我这条命拿去。”嘴上轻贱自己的命,我心里却想:若你真的想要取我的性命,大不了到时候把司幽一夥叫出来,让你们互相牵制,反正我无牵无挂,趁乱逃跑就是,只要留的命在,蟾魄随时都可以想办法拿到。
“你竟然敢孤身来妖域?”他也打量我一番,“你也算有些胆量。”
我说:“来闯茫渊光靠胆量哪里够?这样,你既饮了我的血,我也算救了你吧,如今茫渊已由司幽主宰,羽民走动多少不便,你我都没个掩护和照应,单独行动更是会带来许多麻烦,与其各走各的道,不如聚集起可靠的力量,相互帮扶,你既能找到你的族人,我也好闯过茫渊难关,一起走,怎么样?”
“羽民和司幽两族之间的恩怨,不是你一个外来人想掺和就能掺和进来的,更何况,谁又能替你保证,你没有别的企图。”他缓缓道。
我说:“要明白一个人是别有用心还是诚心相待,无论是用眼睛看还是用耳朵听都不好了解他,只有真正地与其相处,才能判断一个人可不可信。”
他剑眉一挑,沉吟道:“你真要去茫渊?”
我厚着脸皮道:“绝不回头。”然后死死盯住他,“我知道你被封印了很久,肯定很难受,作为羽民,是不是该为族人尽心尽力呢?眼下正好有机会摆在面前,如今的茫渊,不可同日而语啊,跟我走,我保证不虚此行。”
他沉思犹豫,看似无动于衷,等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放下桀骜姿态,轻轻点了头,道:“只怕,接下来的路只怕你要跟着我走。”
我说:“我来时在杳冥玄木林丢失了迷榖香,现在反正也是乱走乱撞,若没有熟悉本地的人来引路,只怕命都要先搭在路上,也到不了茫渊,正是要跟着你走才好。”
“走吧。”他神色稍稍变得温和,说话惜字如金,丢下这两个字,寻路转身便走。
鱼美人总说:赤诚之心必定换来坦诚相待。这句话我从不怀疑。
我本热切盼望着他能够带着我飞越这片毒蛇荆棘暗林,他却说飞行容易暴露,引来司幽妖是个麻烦,失望之余,想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也就不管我想做一条真正飞鱼的希望又落空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便问他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只回答了两个字:“墨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