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入蝠口
我当下最关心的便是不借风飞行应该如何离开此地,他倒心宽,似乎全然没把方才差点要了我性命的毒蛇放在心上,只道一句:“跟紧我。”便头也不回地向荆棘暗林棺柩地之外走去。离奇的是,那些凶残歹毒的妖蛇竟然非但没有把对他展开进攻,反而在他所过之处纷纷自动退避让出道来,像是一羣恭恭敬敬的臣民纷纷对自己的君王俯首称臣,而我只要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走,毒蛇绝不敢靠近半分。我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地尾随其后,墨漓怎么看也不像蛇妖之王啊,到底是羽民的故地,精魅妖怪都还认得故主,这叫被折腾得狼狈至极的我情何以堪?唉,果然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墨漓七拐八拐地绕了许多弯路,也不知道他是被憋在棺材里太久难免心浮气躁,还是有心想要活动活动筋骨,一片密集的妖蛇荆棘暗林硬是被他走成了九曲羊肠小道,我无奈,既然相信他能够带我一起走出此地,便也不敢多言,依旧紧跟身后。当他的那几乎要贴地而飞的脚步终于放缓,身后的妖蛇只敢吐信子却不敢往前多走一步时,我知道我们已经走出这片荆棘密林了。
我本想要夸赞他一句,说出口的话却是询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他只管头也不回地赶路,说一个地名:“幽兰谷。”
我正在思虑之间,他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我以为他想休息一会儿,却见他眉头紧皱地看着前方,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山洞。面前这个山洞横贯南北,凄寂幽邃,阴风阵阵,如妖兽血盆之口大开,只等猎物自投罗网,即便在阳光普照的大白天站立其前也会令人胆寒。
墨漓回过头来用担忧和打量的眼神看着我。我狐疑道问:“怎么了?这个洞里又有什么厉害的妖魔鬼怪?”
他只是轻轻点头,沉吟道:“有岩蝠。”
岩蝠,顾名思义,这种蝙蝠形体如婴孩,肤羽如岩,栖息于岩;有着堪比岩石一般尖锐锋利的牙口,与生俱来的形体特征也让它们善于攀附岩壁伪装,喜以活人为食。
刚出蛇窝又入蝠口,虽然不畏小妖小怪但觉得力气能省就省的我问道:“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墨漓理所当然地看了一眼苍穹,他顾及的是看起来像弱女子的我,其实他自己倒是完全不必忌讳这些魔物。
“走吧!”表面上看起来无所畏惧的我,把鲛人给我织就的冰绡斗篷帽往头上一罩,留下微微错愕的墨漓,我早已走进洞穴。
他立即赶上前来,高大的身形挡在我面前,“这洞穴里的路不好走。”他说着,继续在不见尽头的洞穴之中引路前行。
我们走了一百步、三百步、五百步,洞穴之中听不见岩蝠的动静,我便将原先高度警惕的紧张情绪慢慢放松下来,专心跟随墨漓的脚步。哪里料到,我的脚一不小心踢到了一块凸起的土疙瘩,墨漓步伐跨得比我长,因而没有踩到,我一不留神便被绊了一跤,“呀……”我本是想提醒他在前面走的时候当心,没想却发出了声音,一个踉跄就撞在墨漓后背,他警惕地回转过身来,将我搀扶起来,用手紧紧捂住我的嘴。我暗叫糟糕,方才我们走进洞穴动作都是轻慢无比,穴居不见天日的动物对声、光、味都有极其敏锐的感觉,味道可以由墨漓来掩盖,但声音已经让我们处于危险之中。
黑暗之中,有物掠空而过,掀起阵阵阴风,令人不寒而栗。我们都不敢移动寸步,发出任何声响,这样一直僵持许久,等到再无任何动静,我站起来拽了拽墨漓的衣角,示意我们可以继续前行,他却一把我按住,继续留在原地等待。我还没来得及收住已经迈开的步伐,成羣的岩蝠早已从四面八方地向我们袭来,我听见蝙蝠似狂笑一般的尖锐唳鸣,同时伴随着墨漓羽翼展开的风声,我被他一把牵扯到近身之处,那些像星落一般袭来的岩蝠被墨漓展开的双翼震荡开来,它们巨大而柔软的身体撞击在岩壁上,发出一声声闷响。得到时间缓解,墨漓喊道:“走!”我哪里还用提醒,闻声而动,紧紧跟上墨漓的步伐,不敢松懈半步。
然而山洞并非我所料想的那样笔直通透,我原以为只需要跟着墨漓不落半步就可以一口气走到底,纵然时隔四百多年,墨漓依旧熟悉其中路况,但是对于初入洞穴的我,在完全看不见脚下路况的情形之下,却越来越难以跟上他。
极速奔行了二三百步,身后追来的岩蝠丝毫不落,偏巧此刻我又一个踉跄落了后,那疯狂机敏的岩蝠便欲疯狂呼啸袭来,冰绡斗篷险些被拽落,我赶紧抢了回来,施法燃起火焰托于掌心,捏麪团似的揉做一团,就向身后的岩蝠丢去,这一把火焰丢出去,洞穴之中的岩蝠照的清清楚楚,与我想象中的不差分毫,通体如岩,除却钢筋獠牙,竟然还生有一双利爪,那些袭上前来的岩蝠活生生显现在我眼前,不过五六寸之距,它们眦开的大口贴近我的鼻尖,一股奇异的腥臭扑面而来,我来不及作呕,回过头来发现我又落了后的墨漓拽起我又继续奔行,我提刀便砍向头顶上方的岩蝠,岩蝠的身体被一斩为二,泼洒下一腔黏腻鲜血,我与墨漓差点被淋了满头。岩蝠被激怒,我也没留心,于是未被鱼鳞甲和冰绡顾及到的手掌心被岩蝠狠狠刮啄了一下,我下意识猛地缩回手,随即一阵剧痛自手心直通心口,心口震荡,气血上涌,我立即出现心血翻涌的呕血之感。这岩蝠伤人的本事大大超乎我的预料,掌心的血淌了一路,引得岩蝠愈加发狂,我赶紧握紧手心,阻住不断流出来的鲜血,脚下的路却越跑越长,远没见到光明。“洞口在哪里?为什么这些蝙蝠好像一点都不怕你?”我急道。“岩蝠都是瞎子,所以不认得我!”墨漓道。我不明白他的这句话不像是玩笑,越是一本正经的人开无心的玩笑越是让人哭笑不得,尤其还是在这种环境之下。接下来的一路跌跌撞撞,我不知道墨漓是如何把我从岩蝠妖口之中拖出来的,好在这山洞并没有我估计的那么长,我只记得隐隐约约得见眼前一花一晃,从洞口逃出来,然后意识渐渐消散……
掌心剧痛,心口一震,我转醒过来,扫了一眼周围,早已不见岩蝠的踪迹和那鬼洞。
我支撑身体坐起来,左手掌心里攒握着的草药滑落掉下,一股幽香弥漫在空气之中,沁人心脾,血早已被伤口上的药草止住。身边遍布这一类药草,青郁幽香,秀美非凡。再一摸脸上发上,岩蝠的血迹也被人擦干净了很多。我看向墨漓,看似面如寒冰实则心细如发的他坐在我身畔的草地上,神色复杂得地眺看着山下的风光。
“醒了?”他把眼光瞟向我,语气淡淡道。
我摊开掌心,看见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微笑说道:“多谢。”
他把目光转向山下,声音低沉缓缓道:“比起你把我从暗林棺柩中救出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无论是岩蝠鬼洞还是妖蛇暗林,对土生土长的他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园风景,我不知道他从小在那些外人看来的夺命险恶之地是怎样度过青葱岁月的,也许去茫渊拿蟾魄的大事他也只当是蹚了一趟浑水,我暗自庆幸找到一个实力可靠的同伴,那些初入妖域的不安和时刻不敢放松的戒备,也慢慢被身边的同伴融化成对彼此不可说的信任,我累得把我整个人四脚朝天地躺在草地上,侧过头来,目光从妖域的苍穹转向倚靠在大块岩石上歇息的他。
这个名为墨漓的羽民妖精言语不多,面如冰霜,我本也没有擅长暖和气氛的天赋,不懂得没话找话,于是只能一边察其颜观其色,一边捡一些心中好奇向他询问。
我问他:“那些棺材……”
“都是羽民,那场仗输了以后,司幽族的将军雷纨把我们活活封印在棺柩里。”他似乎一早就料想到我想要问些什么,所以在心底做好了回答的准备。
“到如今,已经过去快要五百年了。”我说。
“是么?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喃喃道,不知是知道我心中好奇,还是自言自语深陷回忆,墨漓缓缓道:“四百多年前,在那场争夺茫渊霸主之战里,羽民战败,所有尸身尚全的将士都被司幽将领雷纨封印,锁魂镇灵,是‘炎炀玉’让我捡回一条命。”他轻轻抚触着喉间的那块墨色玉佩。
我问:“费那么大的力气,把羽民将士用棺柩封印起来,仅仅是为了锁魂镇灵?那么战死的羽民,尸身尽毁,或者灰飞烟灭,就能确保无忧无患么?”
墨漓摇头,继续看着山下,看起来他心里也存在许多疑问。
“山下就是幽谷了吧?”远山有薄雾笼罩,云霞淡淡,山脚下的村落在日暮里依稀,我问他。
“嗯。”他神色温和,掩不住即将与故人重逢的欢喜。